第213章 問此間(四十一)

懦弱是惡,逃避也是惡。

但晏歡還有什麽懦弱、逃避的余地?他轉過身,準備迎接劉扶光的責難和失望。

出乎他的意料。

劉扶光已經不再看他了,他正與金翠虛說著話,修長如玉的手掌輕輕按在對方肩頭,臉上帶著鼓勵的微笑。

一瞬之間,晏歡的情緒從懼怕,燃燒為暴烈嫉恨。

他什麽都能忍受,劉扶光給他的一切恨、一切痛、一切苦……一切火燒冰刀般的眼淚,他全如饑似渴地啜飲了,獨獨有一樣,他無論如何也沒法忍受。

劉扶光的忽視,再加上將本應屬於他的注意力,慷慨地分予他人!

……偏偏他什麽都不能做。

他不動聲色地收起猙獰的嘴臉,和顏悅色地走到跟前。

“……你有此志向,很好啊,”劉扶光望著金翠虛,只有晏歡才能看出,他此刻的笑容實則暗含憂慮,“只是如此弘願,卻實在難以做到……”

金翠虛咧嘴一笑,頗具元氣地一握拳頭:“事在人為!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去,總會看到成果的吧?像月娘那樣的女子,俗世裏不知還有多少,她們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呀!我又有余力,又有時間,我這樣的修道者不為她們出頭,還有誰肯幫她們呢?”

劉扶光點了點頭,把松紋劍還給她,溫柔道:“你是個好孩子。”

金翠虛臉紅了,撓著頭嘿嘿一笑:“出來這麽長時間,我也該回去給師門復命了!扶光哥哥,晏、晏大哥,多謝你們幫忙解決九子母娘娘的難題!”

她湊近了,小聲說:“我曉得,你們一定不是普通修士,對不對?我不會把你們的事告訴師門的,他們有的人……”

她的神情黯淡了一瞬,復又笑起來:“他們有的人很不像話,肯定要來叨擾你們,那我不就恩將仇報了?”

劉扶光笑道:“好,就按你說的。”

金翠虛最後朝他們再揮揮手,蹦蹦跳跳地踩著滿地月光,踏上飛劍,“嗖”地飛遠了。

修道中人萍水相逢,不必於分別上依依不舍,劉扶光也習慣了。晏歡佯裝若無其事,問:“你在擔心她,為什麽?”

“……到底是年輕。”劉扶光收起笑容,望著天上被劍氣劃破的流雲,“她居然說,要渡盡天下女子,使其不再受困厄,遭苦難……”

晏歡本來想爆笑出聲,又想到這會自己應該夾起尾巴做人,急忙噤聲,僅是簡短地道:“她不懂。”

“她確實不懂,”劉扶光輕聲說,“修道者之間,多數以強者為尊,勉強還能緩解一二。可凡人的世界,有多少吃人禮法、教化規矩,都是根植在女子血肉之上繁衍生事的?”

“君王掌控臣民的生死,父母掌控兒女的生死,丈夫掌控妻妾的生死,主人掌控仆婢的生死——難道人生來有別,一種人就能比另一種人更尊貴嗎?這都是戾氣和業債啊。但凡被欺壓的一方,心中必定懷滿怨恨,倘若這股怨恨不敢向上發泄,那就得發泄在比他更加低微的人身上。”

晏歡緩緩開口,道:“細數光陰紅塵中的最低微者……”

“——妻妾、女兒、奴婢、娼妓。”劉扶光苦笑,“才華無法施展,天資不得珍重,人身毫無自由,尊嚴和生命,都在禁錮奴役中凋碎……千秋萬代,這樣龐大的孽障,難道是誰能夠化解的嗎?”

他低聲說:“即使身為至善,我都不敢誇下如此放肆的海口。倘若金翠虛是男兒身,我一定會批評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晏歡沉默片刻,道:“這她自己選擇的道,她若不是心甘情願,沒人能替她做決定。”

劉扶光低頭不語,他信手拋咒,將被打成廢墟的房屋街道一一還原,一面心不在焉地走,一面掏出月娘遞給他的神牌,借著月色細看。

他忽然站住,目露意外之色。

“嗯?”

晏歡急忙問:“怎麽了?”

劉扶光舉起手裏的神牌,皺眉道:“這東西……”

晏歡接過來一看,那神牌並不是十分誇張華麗,需要雙手捧住的神位,而是小小的,非常樸素袖珍的模樣。寬度不過四指,長度不過一掌,中間厚,兩邊薄,上刻“九子母娘娘”五個字,被血和戾氣浸泡了太久,早已看不出原貌,唯有鋒芒均勻的松紋,還依稀可見。

晏歡道:“嗯,寬四指,正是一把劍的制式。”

“那你想的跟我一樣,”劉扶光道,“這東西,真像是從一把劍上斷下來的。”

什麽劍?

望著上面的紋路,劉扶光立刻想起了方才還被他握在手裏的劍,一把更嶄新,更鋒利的劍。

松紋七星劍。

“再去旁的地方瞧瞧罷,”劉扶光道,“一個月娘,還算不上善惡廝殺的錨點。”

·

數日後,二人翻越山嶺、跋涉平原,聽聞一處江岸有大妖作怪,殺人不知凡幾,便打算趕過去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