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問此間(五十三)

時隔萬年,黎牧星再度化作人形,龍女形容枯槁,身不禁風,默默撫摸著額心殘余的溫度,除了一個吻,一場雨,一間牢籠的殘骸,巫羅再沒有給她留下什麽。

就連原先送別的愛語,如今也變成了囚龍的兇術,時光消磨心意,蹉跎溫情,以至最後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羅再也不能與她相見。

神的愛,究竟是福還是禍?

她望著自己的雙手,面上的淚水始終不曾幹涸,那白衣的男子望著她,緩聲問道:“龍女,你日後要如何打算呢?”

黎牧星擡起眼睛,心中五味雜陳,嘴唇木愣愣地動了好幾下,囁嚅道:“……不知道。”

龍的壽數不見盡頭,只要她願意,就是在這裏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麽關系呢?她的愛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總歸世上再沒有什麽可以懷念的事物了。

有時候,黎牧星會無法避免地想起一個問題,當年萬龍升空,舉族離去,血親卻唯獨丟下了她,是不是他們早已經預見了她命中與巫羅糾纏的這場大劫,所以才不願她與他們有所牽連?

晏歡皺著眉頭,抹平法衣上的褶皺,看見劉扶光的嘴唇印在另一個同族前額——即便知曉那是巫羅所托,他心底仍然泛起無法言喻的酸水。

“你又在傷心什麽?”他居高臨下,直接用龍語發問,“你的人類深愛你萬年之久,為了你,他可以舍身斷道,從身到心,毫無保留地給你,你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黎牧星鼻翼發皺,下意識呲出獠牙,以兇狠的表情轉向他。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她厲聲道,“別把你的願望強加在我身上!你說的又有什麽好了?”

她望著眼前的古怪黑龍,一時之間,只覺一股貫穿心魂的惡寒,順著鱗片上下亂竄。

她被困萬年,無從得知晏歡的根腳,但她完全可以感知出,這只黑龍既無龍珠,又缺肉身,完全憑借魂力支撐現世,實在破碎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可他居然還沒有死去,還能令她生出忌憚的神威。

“你又是什麽東西,”黎牧星冷笑道,一腔痛慨怨恨,此刻都像找到了發泄口,“敢在我這裏啰唣吵鬧!”

晏歡亦笑出一口鋒利瘆人的尖牙:“哦?區區應龍苗裔,竟也想要以下犯上了麽?”

空氣劈啪作響,宛如暴躁的雷霆相互擦碰,散發出令人窒息的威壓,劉扶光一下插在兩頭虎視眈眈的龍中間,皺眉呵斥道:“好了,都住口!好不容易平息下來,真要打個你死我活才算完嗎?”

晏歡與黎牧星交談時,用的俱是龍語,漫天嘶吟宛如金石交錯,劉扶光一句話也聽不懂,但這不妨礙他看出那劍拔弩張的氛圍。遭受他的斥責,晏歡縮起脖子,耳朵都耷拉了下來,黎牧星亦覺得心神震蕩,不由退讓。

“應龍女,”劉扶光轉向黎牧星,“我受巫羅所托,他說你沉睡太久,尚不知世事如何,確實需要人幫忙牽引。我覺得,你定然不願再在這裏待下去,哪怕這裏是他身化的世界……”

面對他,黎牧星下意識收起了滿身尖銳的棘刺,不知為何,她居然願意對著一名陌生人翻出一段肚皮。

她面容扭曲,喘息道:“誰說我不願在這裏待了!恰恰相反,我要沉毀陸地,打碎巫羅的每一塊骨頭,因為他怎麽敢自作主張,以為我會感激他的犧牲!我要殺了所有眾生,再把這顆星星改造成我的巢穴,再沒有人能活下去,沒有!”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們都做了什麽……蠢笨不堪,竟妄言我與巫羅的往事,用人言篡改我的意識,稱呼我為惡龍、孽種,而他們立足求生的萬事萬物,全是巫羅為我而生的!為了我!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定不輕饒他們,等到最後一個人也淹死在海水裏,被魚群吃幹凈,我的恨意才能削弱萬分之一!”

應龍指天喊地,激烈地發著脾氣,劉扶光望著她,只是憂愁地笑了笑。

“在這裏築巢?”他問,“可是,這裏的海水,全是巫羅為你而流的淚啊。”

黎牧星愣了愣,她低頭俯瞰,陸地便如骸骨,而蒼藍色的海水無邊無際,海浪在風中顫抖著低吟。

她確實嘗到了那種鹹澀的苦味……在睡夢中,她也時常聽見一些乞求的哀告,關於數千年無法停息的大雨,關於雨中如潮如霧的哭聲。

她咬緊牙關,眼裏蓄滿了淚水,只是倔強地不肯再流。

“就算是,那又如何呢?”她反問,“他早就死了,哪怕身化此世,也只是殘留了一絲無用的意志。連令我脫困都做不到,還要來委托外人……”

她轉向劉扶光,“說起來,你們又是什麽來路了?一個修士,一個殘破的龍魂,這組合倒很新鮮。”

“劉扶光,至善,”劉扶光無奈地指了指自己,繼而指向晏歡,“晏歡,至惡。為你效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