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整日,沈瀾都神思恍惚,悵然若失。見她這般,裴慎蹙眉道:“是叫你夾一筷槐葉淘,不是蜜漬梅花。”

沈瀾驚覺,連忙收回手中三鑲銀箸:“對不住,爺,奴婢走神了。”

裴慎冷下臉:“下午讓你磨墨,你拿筆洗當硯台使。叫你泡盞清茶來,你弄了杯桂花木樨茶。如今連布菜都布不好了!說罷,什麽事弄得你一整日夢魂顛倒、神思不屬?”

沈瀾稍顯沉默,見她這般,裴慎冷下臉來:“莫不是見那瓊華脫了奴籍,心生艷羨?”

沈瀾正猶豫,可否要借此機會說明白,也好求個良籍。瓊華脫籍如此容易,不過是裴慎一句話罷了,沈瀾若不試一試,心中實在不甘。

她正要開口,一擡眼,驚覺不對,裴慎臉色冷若冰霜,如山巔霜雪,泛著股砭骨的冷勁兒。

裴慎城府極深,素日裏喜怒不形於色,微笑不一定是喜,冷臉也不一定是怒,可那都是面對官場同僚。對她一個丫鬟,有什麽裝模作樣的必要呢?

心知裴慎已是惱怒,沈瀾急急止住話頭,緩了口氣,只垂首道:“爺誤會了。奴婢之所以總走神,只是想著要不要出府一趟?”

聞言,裴慎竟緩了神色,面帶微笑:“出府做甚?”

見他這般,沈瀾心中越發警醒,小心斟酌:“爺說笑了。奴婢不過是見了當年舊人,一時間心生感慨罷了。若不是爺將奴婢留在身邊,只怕奴婢逃出劉宅後便要無家可歸,任地痞流氓欺淩。”

聞言,裴慎便看她兩眼,明知她是個狡獪性子,這番話裏幾分真幾分假尚未可知。可她話說得甜,素日裏辦事妥帖無半分憤慨之意,便當她這番話是真的罷。

裴慎淡淡道:“知道便好。”

沈瀾度過一關,只覺後背薄汗涔涔。她心知脫籍一事不能再提,否則便是自尋死路了。

想了想,沈瀾小心道:“爺,奴婢大膽問一句,不知劉媽媽是否已入獄?”

裴慎見她面色微微蒼白,想來是剛才嚇著她了。便點點頭,只夾了幾瓣蜜漬梅花,權做安撫:“嘗嘗。”

“謝爺賞賜。”沈瀾見桌上只裴慎一雙銀箸,總不能用公筷吃,便只好拂起袖子,以手指撚住了那兩片薄薄的梅花瓣。

剝若春蔥的指尖,沾了些琥珀色的糖汁,撚弄著淡粉色的梅花瓣,送入了嬌嫩潤澤的朱唇中,香舌一卷,三兩下便消失在雪白的貝齒中。

裴慎呼吸一窒,血氣湧上來,周身俱是熱意,四角冰盆全然無用。他兀自鎮定了半晌,到底拂袖起身:“沐浴!”說著,大步進了凈室。

沈瀾茫然無措,只覺此人果真反復無常。方才還好好的,況且她話還沒說完呢,沐什麽浴!

沈瀾忍著氣,只垂首,照常替裴慎沐浴更衣。沐浴後的裴慎約摸是心情好多了,歪在榻上,捏著卷尚未看完的《青瑣高議》,只閑坐讀書。

沈瀾站在他身後,一邊拿著幹凈棉帕,細細替他絞幹濕發。

室內一片靜謐,唯獨窗外間或幾聲蟬鳴,月華透過軒窗在榻上鋪出一片雪色,映得三兩燭火暖黃可親。

“爺,頭發絞幹了。”過了會兒,沈瀾道。

裴慎嗯了一聲,只隨意扔下書,問道:“你白日裏問那鴇母做甚?”

沈瀾踟躇片刻,到底開口道:“我自己有爺庇護著,已是衣食無憂。可若劉媽媽入獄,想來那劉宅也被封了。瓊華和留在劉宅中的姑娘們只怕是無家可歸。”

裴慎不為所動,嗤笑道:“你白日裏已發了一回好心,如今到了晚上,又要來做好人。你是女菩薩不成?”

朦朦夜色裏,沈瀾忽有幾分惆悵:“我與她們一般無二,俱是身世浮沉雨打萍。我不是想做菩薩,只是心有同感,想著能幫則幫罷了。”

裴慎蹙眉:“日後這般話莫要再說。什麽身世浮沉雨打萍,著實不吉利。”

見沈瀾應了一聲,裴慎這才滿意道:“且安心,你既跟了我,必不會叫你無枝可依。”

沈瀾只微笑著,應了一聲:“謝過爺。”人生來就該做一棵樹,只管挺直了脊背向上長去,誰要當依靠你的藤蘿?

謝過裴慎,沈瀾這才垂首道:“爺,我可否出府一趟?”語罷,解釋道:“劉媽媽每年都會買十幾個生得好的女孩。資質上等的便教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中等的教些膳食女工,下等的便教算賬掌家。”

“一年一年的裁汰,裁汰了的賣給妓館回本,直到最後剩下四五個養成了的瘦馬便高價賣出去。故而劉宅中有許多小女孩,小的才六七歲,大的也就十一二歲。”

沈瀾憂慮道:“這些女孩有的是被人牙子拐來,有的是被親人賣了。劉媽媽下獄是好事,可這些孩子不僅沒了棲身之所,也無家可歸。”

裴慎只無動於衷,這天底下苦命人多了,若他見一個便憐一個,日子也不必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