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沈瀾甫一上馬車, 秋鳶便急匆匆從楠木藥箱中取出白釉纏枝紋玲瓏罐, 挑了些清涼的藥膏以指腹抹開,潤澤著沈瀾的肌膚。

秋鳶一面小心翼翼地抹藥, 一面憤恨道:“夫人, 那知府夫人未免也太過放肆,哪裏有這般欺辱人的。”大家好歹都要臉,便是看不慣, 也不至於要拿熱茶潑人, 忒得惡毒。

沈瀾搖搖頭, 反倒不在意這些,只是神色凝重道:“庾秀娘保不齊也只是一把刀罷了。”

秋鳶一愣, 捏著罐蓋,蹙眉問道:“夫人何意?”

庾秀娘既然頭一回只是遣了仆從上門, 說明那時候怒氣還沒那麽大。若按照余嬤嬤回去給庾秀娘的說法, 沈瀾給了賠罪禮,且已經責罰了潮生。

按理, 小兒打架一事應當已經揭過,何至於還要兩度宴請,就為了騙她上門受辱?

思及此處,沈瀾敏銳道:“是余嬤嬤居中挑撥。”不僅沒提賠罪禮,恐怕還要說什麽沈娘子口出狂言,辱罵官僧,乃至於羞辱庾秀娘及武昌知府的話,才會導致庾秀娘如此憤怒,眼看著言語無法羞辱她, 便做出拿熱茶潑人這種過激行為。

“可、可那余嬤嬤圖什麽呢?”秋鳶握著瓷藥罐, 喃喃道, “夫人與她無冤無仇,何至於此?”語罷,又遲疑道:“莫不是第一次見面,夫人三言兩語逼她低了頭,這余嬤嬤心中不憤,攜私報復?”

沈瀾搖搖頭,只掀開車簾,吩咐車夫道:“小武,不回府了,改道去李心遠府上。”

說罷,這才攏上車簾,對著秋鳶道:“余嬤嬤便是真要挾私報復我,早不報復,晚不報復,為何偏偏在礦監稅使來了沒幾日之後,騙我去赴宴?”

沈瀾說到這裏,已是臉色發沉:“你可還記得,庾秀娘說過,余嬤嬤乃是宮中出身。”

秋鳶神色凝重道:“夫人是說這余嬤嬤與礦監稅使勾連上了?”

沈瀾神色點了點頭,低聲道:“方才你可看見了,我手臂受傷,余嬤嬤那神色,竟比我還焦急。若是挾私報復,何至於如此關心我的身體?”

馬車裏針落可聞,良久,沈瀾無奈道:“我被太監盯上了。”

這個說法實在令人驚懼,秋鳶只覺腦袋一陣陣眩暈,身子骨冷得寒顫。

半晌,她回過神來,驚懼道:“夫人,那幫太監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沒根的人玩弄起女子來,手段何其毒辣!”語罷,她強忍著驚惶,勸解道:“夫人,出去避一避罷!”

沈瀾臉色沉肅,搖了搖頭。此前躲出去,是因為十余萬亂兵過境之下她手底下幾百個夥計民夫哪裏擋得住?只能果斷棄了大部分錢財去避禍。

此番的礦監稅使不同,還不敢像亂兵那般,見人就殺,保不齊尚有周旋的余地。

“我若躲出去,留下的家業必被太監們糟蹋了去,這麽多人的生計都沒了。如今還未到絕境。避禍是最後一個辦法。”沈瀾低聲道,“況且便是真要躲,我也得抽些時間,把留下的人安置好。”

秋鳶嘆息一聲:“可要是太監們步步緊逼,那該如何是好?”

沈瀾笑了笑:“閹宦們的手段也就那麽幾種。玩陰的,騙我去赴宴,或是幹脆遣了爪牙來店中鬧事,逼我出門理事,趁機擄了我去。”只要帶足了人手,再多加小心,少出門,沈瀾便有信心躲過去。

剩下值得憂慮的,便是對方耍橫,強搶民女。沈瀾思及此處,難免冷肅了神色,默然不語。

待馬車停在李府門口。沈瀾即刻下車,叩開了李府大門。

沈李兩家素有齟齬,沈瀾靠著仁善的名頭發家,素來看不慣李心遠霸占田產、毆打佃戶的行徑。李心遠既不能容忍沈瀾拋頭露面做生意,又見不慣自己被她一襯,倒成了不仁不義的小人。

然而再見面,步履匆匆的李心遠將沈瀾迎入花廳,又奉上宜興茶,笑盈盈道:“沈娘子此番前來,可有事?”仿佛兩家從無齟齬。

沈瀾也拱手作揖,笑道:“無有拜帖,匆匆趕來,萬望李老爺見諒。”

李心遠擺擺手道:“哪裏的話,沈娘子大駕光臨,蓬蓽生輝。”

沈瀾笑了笑,見花廳門窗俱開,四下無人,便不再與他寒暄,端起青白釉蓮花紋茶盞,眉眼含笑道:“近來外頭人人都在傳,李家富甲湖廣。”

李心遠心裏一沉,這流言也不知是哪裏傳出來的,好生毒辣。

他心裏想著,卻拈須一笑,面不改色道:“沈娘子說笑了,我李家百余口人,也不過辛辛苦苦討口飯吃罷了,哪裏稱得上富甲湖廣呢?”

沈瀾擱下茶盞,笑道:“李老爺這話我是信的,只是不知道礦監稅使信不信?”

李心遠心中沉甸甸的,只是礙於商人本色,不見兔子不撒鷹,幹脆裝傻道:“這與礦監稅使何幹?”

沈瀾明知他裝傻,幹脆挑明道:“李老爺,我不與你饒舌。你是個聰明人,打從你知道這流言起,只怕已將各路富商大戶見了遍,在暗地裏四處結盟,又灑了錢在朝中鉆營,只盼著朝廷能將礦監稅使召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