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天朗氣清, 長空一碧。裴慎閑來無事, 只端坐茶寮內,靜心烹茶。茶寮不過一鬥室, 恰在桐花草堂外, 臨水負山,明窗靜牖。

黃花梨馬蹄禪茶幾上放著六盞兩注一臼,裴慎慢條斯理地取了宣德窯茶心小盞, 溫盞過後, 提起紫檀玉鈕茶注, 緩慢將泉水注入茶盞。

熱氣氤氳之間,白瓷盞中蒙頂石花慢浮緩蕩, 漸次舒展。茶湯明澈清亮,色如綠翡, 香氣濃馥……

“爺。”陳松墨的稟報聲打破了一室寧靜。

裴慎蹙眉, 隨手擱下清茶,沉聲道:“進來。”

陳松墨心知打從半個月前起, 爺心情就不好,平日裏不是處理公事,就是讀書、品茶、篆刻、打棋譜……左右都是些平心靜氣的清雅事。

“何事?”裴慎溫聲問道。

陳松墨拱手道:“爺,外頭來了個絲商,名喚姚廣邵,自稱客居湖廣,祖籍浙江,奉上了兩千兩銀錢,請見爺一面。”

這會兒商戶湧上來, 求得無非是自己的庇佑。裴慎正欲說不見, 想了想, 又問道:“哪條線搭上來的?”

這樣的事陳松墨自然要問明白,便清楚道:“管車馬的董正青。”

裴慎熟悉自己手下每一個親衛,自然知道董正青是哪個。方臉闊耳,左臉頰上還有道長疤,曾於浙江平倭時挨了倭寇一刀,廢了一條胳膊,便退了下來,被分去管著府中車馬。

“屬下問過董正青了,七年前在浙江,倭寇攻打臨山衛,接到戰報,爺遣了董正青帶隊做斥候,先行勘察情況,途中董正青意外遭逢小股倭寇,救了一名衛所小旗。這小旗乃姚廣邵的遠房堂侄。”

裴慎不需要再往下聽便知道,無非是這姚廣邵以感謝為名尋上了董家門。保不齊還有些夏日送米糧,冬日送棉炭,結為兒女姻親的戲碼。

“你去問問姚廣邵有何事?”語罷,裴慎又道:“若是鄧庚將李家下獄之事,或是他上門來求庇佑,便說我偶感風寒,近來閑居家中,再提點他一句皇命難違。”

“是。”陳松墨躬身告退。

裴慎打發了此事,正欲繼續品茶,卻見茶盞內原本溫熱的茶水已生涼意。

那姚廣邵求上了門,她怎得不來?

裴慎隨手倒掉一盞清茶,換了個印花白甌,重新溫盞注水。熱騰騰的泉水自茶注內一線而下,環注盞畔……

她脾性這般倔,絕口斷言說他二人之間,再無可能,又怎會來求自己?

裴慎面色一沉,正欲撂下茶注,門外忽傳來陳松墨的聲音。

“爺,那姚廣邵……”

“不是讓你拒了去嗎?!”裴慎煩躁道。

“……與沈娘子有關。”陳松墨硬著頭皮說完,靜靜的聽著裏頭的動靜。

裴慎聽見沈娘子三字,難免恍惚一瞬。那一日,沈瀾親口說出“你我之間,再無可能”。

裴慎彼時心中生疼,低聲下氣的求了一句“可否為了潮生與他結為夫妻”,竟還得了一句什麽“她先是沈瀾,然後才是沈潮生的母親。”

她是沈瀾,他又何嘗不是裴慎呢?!

魏國公世子,累世勛貴,從一品高官,封疆大吏,兵權在握,自然傲氣。

這天下間什麽樣的美人裴慎得不到?何至於要為了一個沈瀾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她不是幾次三番要逃嗎?不惜跳江搏命都要離開自己。既棄自己如敝履,他又何必巴巴地湊上去。

裴慎下定決心,再不回頭。

茶寮不過鬥室,靜得很。陳松墨在外頭候了半晌,裏頭終於傳出一聲冷冰冰的呵斥來。

“她欲如何,與我何幹?”

我的爺啊,您這麽說之前,得先把沈娘子周圍七八個親衛撤了再說。

陳松墨心知主子滿心歡喜去看小公子,又遣了護衛去保護沈娘子,卻得了一句“絕無可能”,心裏必定惱恨,保不齊還有傷懷、酸楚之意。

他不欲.火上澆油,便躬身道:“爺,方才屬下去見了姚廣邵,得知此人拿了一萬五千兩銀子來請爺庇佑。這筆銀錢不是他一個人的,實乃各家商戶湊的。”

“進來罷。”

陳松墨松了一口氣,推門而入,取了紙條遞過去道:“爺,這是姚廣邵默下的各家商戶名單,還有給出的財貨數。”

裴慎面色難辨,只取了名單來看。卻見這名單是按照給出的財貨多少排列。

石塘橋巷中第六戶沈娘子五百兩,不多不少,恰好排在中間位置。

裴慎面色一冷,只管將紙條扔進了一旁茶盞裏。墨汁暈染開來,頃刻之間便汙了茶湯。

陳松墨被唬了一跳,沒明白為何沈娘子都求上門了,怎得還這般生氣。

裴慎靜默不語,只沉著臉坐在圈椅上。中不溜,隨大流的數額,哪裏是來求他,分明是結盟時不好違逆了眾人,便意思意思給了些錢。

她根本沒想過要來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