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古人之君, 居深宮之中,不知民間疾苦者多,朕於各處巡行, 雖師者眾, 然不敢稍怠半分。”【1】

仿佛是為了印證早前說過的話,老爺子這幾日頻頻外出,或是延見父老, 咨詢農事, 或瞻仰孔廟,降恩於學子名士。便是弘曦這幾日常來往於鄉下, 耳邊所聞, 十有八九都是老爺子的消息。什麽聖上隆恩,即將增設府縣學的入學名額,什麽親自禦書慰問早年致仕的老大人。

當然最為重要且引得地裏勞作的百姓們都津津樂道的是:聖人金口玉言, 明年許是要減賦稅了。

一時間, 有關當今陛下仁慈厚德傳地愈演愈烈。

這波營銷, 堪稱古代之最了吧。閑暇時, 聽著一旁老仆一聲聲地念叨著往外走去,弘曦不由撇了撇嘴,若無其事地從老先生那兒接過一本略顯發黃的題本。無需刻意演算, 不大一會兒一大串數字便已躍然紙上。

上首的沈老先生目光復雜, 哪怕已經瞧過許多次,他仍震驚於眼前之人這“近乎妖孽”的般天分。迎著老爺子半是欣喜半是憂慮的目光,弘曦反倒跟個沒事兒人一般, 笑嘻嘻地將算好的本子呈上。

“先生, 您可要再行核對一番?”

“哼, 放桌上吧!”

許是為著自個兒落下的面子, 沈老先生沒有第一時間去看手上的東西,反倒唇角一歪,瞧著弘曦眼神中帶著些許意味不明道:

“你們滿人這手段倒是多的很,不過眼瞧著太子殿下如今已至而立,陛下仍這般親力親為地………”這既得權又邀名的,沈盛安冷笑,手中略顯粗糙地舊瓷杯子不住晃動,映著幹癟的老手愈發顯得枯敗,然一雙眸子卻是難得的透亮:

“這古往今來,除了如今這位殿下,還從未有過太子能夠在位三十載往上的!”

當年的漢太子劉據,性溫良寬厚,素有慈心,尚不過熬了區區二十九載罷了。太宗之子承幹天資聰慧,仁孝至深,也不過區區十七年便被人逼至如斯境界,終鋌而走險,以至功敗垂成。

沈盛安冷眼瞧著,眼前這兩位素來標榜著“父慈子孝”的尊貴人兒,怕是內裏也不如何太平。

弘曦臉上笑意逐漸落下,尚還稚嫩的小臉上也多了些許落寞:“連先生您都作此感想嗎?”

連一個久居鄉野,少聞世事的老者都瞧出了不對,遑論朝堂上那群人精子呢?他終於明白前些時日二伯緣何那般態度了。

裂縫既然已經存在,這天下從不缺明眼之人,更加不會缺少妄想搏大的賭徒。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不是這人,也會有旁人。不休不止,無窮無盡……

弘曦當即打了個機靈,竟是好久回不過神兒來。不知過了多久,趴在稍顯破舊的案桌上,弘曦這才擡頭瞧著眼前之人極為睿智的眸子,抱著些許僥幸開口道:“沈老先生一慣通透,又見識頗深,不知心下可有何妙法?”

“你小子當真想知道?”沈老先生摩擦著手中的杯沿,笑的意味深長。

弘曦心下有些不好的預感,果然下一瞬,只見對方緩緩伸出手指,蘸著已經涼下來的茶水,在桌上一筆一劃,極是認真地地寫下一字。

弘曦瞳孔一縮,猛的直起身來,下意識卷起袖口將眼前之字擦的一幹二凈,直到一滴茶漬都不曾剩下才將將放下了袖子。行動間素白的袖口早已一片汙跡,弘曦此時卻絲毫顧不得這些,只一雙烏黑透亮的眸子僅僅盯著眼前之人:

“沈先生,二伯素白孝義,滿朝文武誰人不知……又怎麽會………”弘曦兀自強笑道:“請先生日後不要再提!”

沈老先生聞言不置可否,只伸手,將早先弘曦放置手邊的書卷拿起。接下來一老一少二人默契的避開了早前的話題。半響不知道想到了什麽,這才突然開口道:

“難怪你同子奕中間差著這般大的年歲,還能和到一處去,這自欺欺人的能耐,倒真是如出一轍。”

殊不知便是幼虎,口中尚還存著獠牙森森。

沈盛安心下喟嘆。

弘曦眨了眨眼,心下疑惑:“子奕兄素來坦蕩,弘曦與之交往,少有不可言之事,這自欺欺人又是從何說起。”

沈老先生哼了哼沒有說話。

時間緩緩又是數日過去。

離開前,弘曦看著眼前依舊還有些破敗的小院子,不由地鼓起嘴巴,心下不情願道:“先生當真不願同弘曦一道回京?”

沈老先生低頭,看著眼前尚不足腰身的小兒微微搖頭:“老朽如今不過一樁枯木,早過了壯志淩雲之時,又何苦去京城淌那趟渾水。”

弘曦抿抿唇,低著腦袋沒有說話。說來說去,這些不過借口,其實老先生心下依舊是芥蒂滿洲政權的吧。罷了,依著先生的性子,能悉心教他已然萬分不易了。

“是弘曦強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