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延綿的雪下了不知幾場,長安城的天地上下一白。

冷天裏,姜錦的病越發不見好了。

寒風簌簌,她撐著羸弱的身子走到廊下,緩緩擡起沉重的眼簾,看細碎的雪被朔風卷過天際。

“姐姐,天寒地凍的,還是回屋去吧。”

侍女淩霄跟在姜錦身後,溫言相勸。

面色蒼白的姜錦置若罔聞。

她固執地站在檐角的鴟吻之下,伸出手,去接天上落下的雪花。

若非睫毛在風中被吹得打顫,簡直安靜得像一尊琉璃制的造像。

想到姜錦從前是何等意氣風發,淩霄眼眶一熱。她低下頭,悄悄眨掉眼底蓄起的淚花。

姜錦不是閨中嬌養的大小姐,她本也是能挽弓、能跨馬的。

只是天意弄人,多年前,她在兩軍陣前中了一箭。

若單是一支羽箭,不足以傷及根本。

可惜的是,它的箭鏃上淬了毒。

箭傷易治,余毒卻難以消解。

這一箭後,姜錦從此病痛纏身,連擡手這樣的動作都顯得滯澀。

姜錦沒有察覺淩霄的異樣。

她正全神貫注地望著自己柔嫩光潔的手心,晶亮的眸子微微有些失神。

養尊處優多年,從前翻山越嶺、打獵鞣皮留下的繭子早沒了蹤跡。

她也早拉不起弓、提不動劍了。

“姐姐……”淩霄勸不動姜錦,悄悄嘆了口氣。

她轉身回去,擁著件狐皮的厚氅衣出來,細心替姜錦披到了身後。

“其實夫人的病,去暖和些的地界將養是最好不過的……”

淩霄說完,自覺失言,很快就收了聲。

“淩霄,”姜錦開口,話音平和,“你瞧,我還像是走得出長安城的樣子嗎?”

從前困守在此,是因為她的夫君裴臨是手掌重兵的節度使,他的家眷,必得留在長安為質。

可如今,裴臨早成了朝廷無法制衡挾制的一股勢力,無人敢拿捏她,她要走,城門口的守將估計都得倒履相送。

是她自己身體不爭氣,被那道舊傷帶累,再走不出這長安城。

淩霄想要出言安慰,可姜錦的神色不見一點悲戚和自憐,倒叫她開解的話說不出口了。

想到那位一年到頭也難見蹤影的裴節度,淩霄在袖中暗暗捏緊了拳頭。

她憤懣道:“姐姐當年留在這裏,怎麽說也是因為他,他倒好,一點為人丈夫的自覺都沒有,還……”

姜錦知道淩霄說的“他”是誰,然而她只是平靜地轉過身,攏了攏領口,出言打斷了淩霄的話:“進去了。”

她波瀾不驚地叮囑道,“節度使大人大抵這幾日便會回來,一應事務,有賴你操持。”

淩霄一愣,下意識問道:“姐姐,你怎知他會來?可是河朔遞了消息?”

姜錦撫落了鬢邊飄零的殘雪,慢條斯理地說著:“郜國公主余孽聯合淮西叛亂,太子李頌病危,皇上急火攻心、臥床難朝。裴臨,一定會回長安的。”

在這世上,她自負是最了解他的人。

果不其然,翌日下午,這場雪還來不及停歇,延興門外就傳來了三鎮節度使裴臨無約而至,直抵長安的消息。

京中是否會因此掀起新的風波,姜錦無從得知,也並不掛心。

她在屋中升了一盞小火爐,和淩霄一起吃上了熱騰騰的鍋子。

羊肉性子發散,姜錦本不適合吃,可是她的身子早就破敗到了沒有辦法更差勁的地步,而她更是自知自己大限將至,已經不在乎這些忌諱了。

若是之前,淩霄也會勸一勸。

可她隨侍姜錦身邊,如何能不知她最近睡得越來越長,醒得越來越少,精氣神更是與日稀薄……

淩霄連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沒有了。

兩人默契地都不提姜錦的身體狀況,只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的從熱氣裏搶肉吃。

仿佛這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個冬日下午。

第二盤羊肉剛下鍋,內院外忽有一陣轟隆的腳步聲傳來。

姜錦微微有些訝異,還來不及擱下筷子,腳步聲便已逼近,緊接著,擋風的門簾被人大剌剌地掀開,有人大步闖了進來。

她還沒轉身,便猜到來人是誰。

姜錦放下筷子,莞爾道:“裴節度。”

她名義上的、也是實際上的丈夫,一身甲胄還來不及卸,正風塵仆仆地站在距她不過幾步遠的地方。

他居然先回的裴府。

姜錦不動聲色地謝絕了淩霄攙扶她的手,略顯遲緩但堅定地站了起來。她坦然迎向裴臨那雙殺場淬煉出來的眼睛,泰然自若地迎接著他逡巡的目光。

她同樣也在審視他。

這麽久沒見,她就像枯敗在陶土盆裏的花,一點點從根上開始爛掉。他卻一如往昔,哪怕現在渾身上下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也依舊看得出當年擲果盈車的少將軍風采。

不,不只是看得出當年風采,他如今的氣度甚至更勝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