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就像是飛鳥乍聽了離弦箭, 裴臨的肩膀驟然一僵。

他還來不及反應,抓在他手腕上那只軟綿無力的手已然松開,再低眸時, 姜錦便又合上了雙眼, 沉沉睡去。

這兩日如此折騰, 鐵打的人也撐不住, 更何況姜錦不是鐵打的,她的身體還沒有經歷過那些淬煉,現在也只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姑娘。

她的小臂無力地垂下, 正好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腕。裴臨趁勢捉起了她的腕子,放平,長指微屈,感受她的脈搏在他指尖之下滑動。

他通岐黃之術,如今倒剛好派上了用場。她雖發熱, 但好在脈象還算無大礙。

果然是不一樣的。

在未曾受傷之前,她的身子一貫康健, 即使經歷了像方才那樣的大起大落, 損傷也只在腠理。

裴臨嘴角扯出個生硬的笑,旋即低眸, 掩去滿目自嘲。

他不意外姜錦會有此問,只是他沒想到, 這一問會來得這麽快。

情急之下, 他做不出天衣無縫的決定。正如那日山中, 姜錦救下受傷的他,她那時的表現落在他眼裏, 處處都是漏洞。而他救人心切, 自然也顧忌不了太多有的沒的, 恐怕已是惹了她的懷疑。雖未必疑心自己和她有相同的遭遇,但恐怕也在猜疑他居心不軌了。

這一世,他本不願姜錦與裴煥君這個危險人物再有瓜葛,誰料派了元柏,卻還是沒有攔住她。命運似乎又推動他們走上了這個路口。

如今之計,也只能再徐徐圖之了……

她不願與前世的他有糾葛,實在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他機關算盡,直到這個時候也不敢坦誠。

如何坦誠呢?與日俱增的隱瞞只會將她越推越遠,但若坦誠相告,只怕她立時就會與他分道揚鑣。

謊言和欺騙就像一杯喝了只會拖延死期的毒酒,明知早晚會死,卻總還是滿懷希望的飲下,期待哪日的神跡……抑或是死期到來。

裴臨動作極輕地松開了姜錦的手腕,幫她掖好了被角。

他起身,找了小二來,要來紙筆寫下藥方,差他去抓藥。

不過一個轉身的功夫,再回去的時候,姜錦的狀況居然已經不太好了,手死死攥著被子,雙目緊閉到眼睫都在打顫,涔涔的冷汗像驟雨一般,從額角往下淋。

聽到推門聲的瞬間,她自夢中驚厥,驀然睜開眼,空乏地望向房頂,直到意識逐漸回籠,而她反應過來屋內還有旁人之時,才終於勉強回過神來。

裴臨卻不知何時已經背過了身去——他還記得,她一貫不愛在人前顯露狼狽。

直到身後傳來她沙啞的“多謝”,裴臨這才轉過身。

姜錦又閉上了眼,清晰可見的淚痕自眼尾垂至兩腮。

裴臨能猜到她大抵在做什麽噩夢。

多年夫妻,彼此的底細那是再清楚不過。淩霄的事情,裴臨自然也清楚。

淩霄和後來綠萼那幾個跟在姜錦身邊的侍女不同。說是侍女,其實她更像姜錦死心塌地的追隨者。

所以,哪怕這一世算是提前了一步,她也只會懊惱自己沒有趕得更及時些。

不過,世事難得早知道,前世她不曾過問淩霄的過去,除卻一個模糊的時間與方位,其余的就再不知曉了,她無法提前去阻攔淩霄的行動,能做到的無非也就是提前帶人去。

救淩霄晚了一步。盡管她還未遭遇到前世那些不幸,然而她的家人,卻似乎還是……

裴臨站在一旁,醞釀著開口:“盡人事,聽天命。”

姜錦擡起霧盈盈的雙眸看他,“裴公子自己可相信這句話?”

裴臨默了默,道:“我從不信天命。”

姜錦輕笑一聲,她擡起手背,狠狠擦了一把眼淚,沒說自己信或不信,只道:“裴公子自己都不信的話,居然也會說來安慰旁人。”

額前仍有冷汗,姜錦的眼神卻寧靜得好似一枯死水,她低聲道:“方才做了噩夢,倒叫裴公子看了熱鬧。”

姜錦眼皮沉沉,話音卻是輕飄的,她在枕頭上蹭了蹭,努力將瘦削的肩膀支起來。

她不習慣躺著仰視別人,更不喜歡被人看到自己虛弱的、沒有力量的一面。哪怕是在前世病重的時候,見到裴臨,也會盡力掩飾自己的病容。

那身狼狽的濕嫁衣倒是早換掉了,現下她身上穿的是再樸素不過的粗服短打,半幹的長發隨意散落在肩頭,是難得的柔婉姿態。

裴臨沒說話,只倒了一盞溫茶水,遞到姜錦手邊。

她接過茶水,極客氣地又道了一聲謝,才湊在盞邊淺啜起來,氤氳的熱氣裏,眼淚啪嗒啪嗒往裏掉。

裴臨幾乎以為她已經忘了方才那一問,可緊接著,等她拿茶水潤過唇,淚水也順著熱氣一起蒸騰幹凈後,卻還是波瀾不驚地再開口了。

她咳了兩聲,問:“方才的問題,不知裴公子……可有心情答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