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床上女子懨懨的病容, 姜錦曾經無數次在鏡中見過。

她臥得過於安詳,胸口沒有起伏,唇上沒有血色, 被裴臨捧著的指尖白得像冷玉。

夢終究是夢, 眼前耳邊的一切都像隔著一層薄紗, 朦朦朧朧, 看不清眼前人輪廓的細節。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姜錦總覺得,灰敗的氣息正順著那冷玉似的指尖, 一路綿延到了裴臨身上。

他身上滿是頹唐的色彩,下頜微收,眼簾低垂,一點也不見平素昂揚向上志得意滿的情態,叫姜錦忍不住去分辨他到底是怎麽了。

帳中的時間仿佛凝滯了一般, 或者說,自她死後, 所有的時間流轉都喪失了原本的意義。裴臨只握著她的手, 用幹裂的唇輕輕碰了碰她冰冷的指節。

懷念亡妻本該是讓人動容的畫面,可惜, 被懷念著的姜錦看了卻只想笑。

在她生前,他有那麽多個日夜可以來見她。她給過他很多機會, 只要他肯, 縱然他們回不到從前, 她最後或許也可以走得開心一點。

怎麽她死透了,他反倒有功夫來陪她了?

仿佛曾經牽絆他的那些事情, 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似的。

姜錦有些厭倦這樣的場景。

可緊接著, 她忽然聽見一陣急促的咳喘, 自房中唯一的活人喉間逸出。

姜錦一怔,旋即便見裴臨松開了被他捂熱了的那雙手,緊抿薄唇,脊背起伏,就像被忽然拉動的陳舊風箱,發出陳朽破敗的轟鳴。

他一貫身強體健,哪怕急行軍奔馬整夜,哪怕被利箭射中腰腹,也從未流露過如此虛弱的情態。

姜錦覺得這個夢實在是荒謬,微微蹙眉,她剛低下頭,便被突然蜿蜒的紅刺痛了眼底。

是血。

深得怕人的紅褐色洇開在鴛鴦著錦的被面上,大團大團,好似開敗了的朱槿花。

姜錦一愣,剛要斷定這是一場噩夢,低垂的眼眸卻驀然對上了另一雙眼睛。

裴臨像是隱隱感受到了什麽,他擡起手,拭去唇角的暗紅,緩緩直起頹敗的頸項,看向了屋內空置的一角。

夢裏夢外,眼神交匯的瞬間,姜錦驟然驚醒。

睜眼時正在床帷之中,她幾乎是顫著手去摸自己的心口,感受到沉穩有力的心跳之後,才卸下那一瞬間的驚惶,長舒了一口氣。

姜錦坐起身,撩開床帳往外看,見天光已然大亮,沒再拖延,果斷起來了。

直到坐定在鏡邊梳理自己時,她仍有些怔忪。

仿佛那刺目的紅還在眼前,並未消散。

好在她看清了鏡中的自己,確信自己不在夢中。

——惺忪的睡眼瑩潤的唇,因為睡相不甚優雅而蓬亂的發絲,還有臉頰一側被枕上繡花壓出來的印痕。

姜錦情不自禁地擡手撫過自己的臉頰,復又舒了一口氣。

可緊接著,那抹揮之不去的紅,和裴臨最後的眼神,卻還是出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她安慰自己,不過是一場夢罷了,而夢是最不需要因果條理的。

她素來少夢、躺下沾枕頭就著,重生後,這還是頭回夢到前世。

姜錦拿著把木梳,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自己的發梢,心道,這人可真不禁想。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錯,但這也實在過於靈驗了,晚間不過多想起他那麽一小會兒,當晚他就要來她夢裏和她糾纏不清楚。

姜錦其實是沒理也硬三分的性子,何況她越想越覺得裴臨可惡,最後沒忍住,悄悄啐了他一口。

她還記得約了人卯時相見,是以也沒多糾結夢裏種種,收拾齊整後,拿上那把離開雲州時、裴臨所贈的長劍救出去了。

天光明媚,姜錦狠狠地深吸一氣。

活著的感覺始終是很好的。

前世到最後那般困頓,全靠藥吊著,毒性壓制不住時,連擡胳膊的力氣都沒有。淩霄一眼都不敢不盯著她,生怕她想不開,像她之前那樣想要自我了結。

然而姜錦始終沒有。

她確實有一段日子,很害怕鏡中的自己。

豐潤的臉頰變得瘦削,原本光澤的發尾也卷曲發黃。姜錦不在意汙損容顏,但是沒人會喜歡這樣的改變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一度命人砸爛了所有的銅鏡。

渾過下去其實也未必是壞事,但是姜錦其實很快就從自欺欺人裏掙紮起來,因為她知道,逃避解決不了問題,她永遠無法避開真實的自己。

在一艘注定要沉沒的小舟上,她也可以選擇活得開心一點,都在船上跑也跑不掉了,不如在被水淹沒之前,去摘一捧蓮子來吃。

光可鑒人的銅鏡又被置辦了回來,反正花的是裴臨的錢,這是他活該的。

姜錦開始重新認真地打量鏡中人病歪歪的模樣。

她還沒死,總有能做的事情。見不得風,就貓在屋子裏看閑書,吃不得辣,那就在清淡的鍋子裏多涮兩片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