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夜春雨瀟瀟,卯時至,天光放亮,侍女將香爐裏的余燼撥去,更換上新的一支黃熟沉香,煙氣徐徐直下,明凈的火焰如一簇燈盞菊砰地一聲炸裂,又訇然地凋謝,半片沉香登時發黑。

姜月見悶哼一聲,慵懶地睜開了眼,侍女聽到太後蘇醒的動靜,殷勤備至地上前來替她打簾子,擔心昨夜裏雨聲太大驚擾了太後睡眠,翠袖體貼地道:“沒有早朝,太後可多歇會兒。”

姜月見也不知是真的沒睡飽,還是被她一句話問得,竟真的打了個哈欠,不過這身子勤勉太久了,總會覺得睡到三更還不起榻那就是罪過,意識霸王硬上弓了都按不住它非要蘇醒,真是,賤骨頭——但凡坐在那把鑾椅上的人,骨頭都會越來越賤。

“服侍哀家更衣。”姜月見困得一面打著哈欠一面伸足勾自己的雲頭履,玉環就生怕太後自己勞累了尊貴的玉趾,急忙跪在太後榻前為她提鞋。

自從兩年前,先帝戰死沙場,屍骨無覓,姜月見被拱火送上太後之位,而她還沒鑾椅高的兒子被迫當了小皇帝,姜月見這一聲聲“哀家”稱得是愈來愈熟練了。

奇也怪哉,楚珩活著的時候,她對他左看不順眼又看不順心,巴不得他早點死了她好快快活活地做她的俏寡婦,誰知道他真的死了,留下這一大堆爛攤子,姜月見真的成了寡婦,這處境還是有些微妙。

她畢竟是一介對政事無能無為的女流之輩,朝中老臣多半是覺著他們孤兒寡母好拿捏,真的給孩兒他皇叔篡了位,那才叫日子不好過,所以當初同心協力,一齊把她們母子拱到了這騎虎難下的境地。

姜月見呢,是想兒子當皇帝的,可沒想讓他三歲就爬上那禦座!

成婚七年,十六歲就嫁了先帝,買賣不成仁義在,真把男人咒死了,姜月見背地裏也很後悔。

“太後,今日可要聽折子戲?”

姜月見垂下手,任由翠袖將胭脂芙蓉色金絲攢花的雲紋褙子替她穿上,後背用劈絲金線刺了一朵大團的怒放牡丹,走起步來伴隨著腰間佩環叮當,牡丹宛若漂浮水上般靈動地左右搖曳。

玉環適時地步上前,將雪白的毛團子送到姜月見手裏,太後每每閑暇都要抱弄這只狸奴的,貓兒在美人酥軟的胸前盤踞著尾巴,享受美人指尖撫弄,懶洋洋地縮起脖頸發出細微的呼嚕聲。

姜月見聽了翠袖這個提議,正有興致,忽然想到一事,垂眉看向翠袖,問道:“對了,不是說殿試已經結束了麽?皇帝怎麽這時還不過來。”

這個大業,自打她當了一把手以來無論大事小情都要來打擾她一下,委實很煩,就算那些官員再鞠躬盡瘁,該她一錘定音的決策也是件件都不能少。

姜月見覺著這樣下去不行,凡事只會大包大攬將來養出來的兒子必定是個廢物,為了天下著想,別人的兒子廢也就廢了點兒,她的兒子必須在別人還不會走的年紀就得學會跑。言而總之,此次春闈她就沒掌眼,殿試也沒去,今兒個正是殿試三甲入宮中授官。

翠袖垂眸答道:“許是陛下還未決定?”

姜月見嘆道:“讓一個五歲的孩童獨自面對這場面,哀家是不是心狠了點兒?”

翠袖和玉環哪裏敢說太後半個不是,翠袖還只敢把頭低著,玉環已經一個馬屁拍了過來:“太後娘娘這是錘煉陛下的心智和能力,用心良苦。”

姜月見又嘆了口氣,摩挲貓兒的素手勾了勾玉環俏麗的臉蛋,笑道:“甚得哀家歡喜。也罷,這麽久了,想必還是拿不下,哀家親自去看看。”

聽說今年春闈湧現了一大批雛鳳聲清的年輕人,把幾個閱卷老臣看得眼花繚亂,吹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直誇贊河清海晏,盛世出英傑,定是太後和陛下治國有方,聖明的緣故。

既然這樣,那殿試三甲,必定更是其中的翹楚了?這倒讓姜月見有幾分好奇心。

翠袖召宮人為太後備輦,姜月見乘輦而去,穿過幾道朱紅深墻,至太和殿,此際春雲濃麗,和風曖曖,太和殿前兩側雕欄下水沼浮萍如淺。姜月見下了輦,舉步入內,太和殿宮人先告傳了一聲“太後駕到”,先聲奪人,姜月見輕咳一聲,肅容端袖步履施施然而行。

她這一入內,殿中本在垂手而立的三名後起之秀如風過蘆葦般分拂向兩旁,為她讓出一條步道來,姜月見是眼也沒斜徑直走向金龍大椅上的兒子,“陛下。”

小皇帝一看是母後來了,頓時頭也不疼了,腦也不熱了,眉開眼笑地溜下了大椅朝著母後奔了過去,“母後來看朕?朕這裏還沒有決斷完呢。”

那就是已經定了至少一個人了?姜月見眼睛雪亮,“哦?跟母後說說,你都給誰,授了什麽官?”

其實那台下三個人姜月見一個也不識,此刻都恭恭敬敬地叉著手,垂容而立,以示尊卑。姜月見好奇地一眼掃過去,眸光在第一個人身上多停了那麽半刻,一般清瘦如竹的身板,這個人氣質倒不同於那兩人文氣過重,這寬大的道袍底下定有一雙修長的雙腿和窄瘦的腰節,摸上去手感一定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