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曾無憂

巍峨皇城,紫柱金梁,朱漆門,琉璃瓦,畫棟雕梁,極盡輝煌。

禦花園裏,有一位儒雅溫潤的中年男人,一身明黃,正滿臉慈愛地輕聲哄著懷裏哭鼻子的女娃娃。

白柔霜脫離自己的心魔之境後,已經恢復了幾分神智,此時余悸未消、一陣後怕,人也有些呆呆的:“那是小時候的你?”

“是啊,是我和父皇,”許疏樓微笑地看著那男子,“小時候,他親自教我認字,常常把我抱在膝上教我念詩,甚至會親手給我養的兔子包紮傷口。”

白柔霜不解:“這就是你的心魔?”

“別急,看下去。”

白柔霜只得按捺下來,陪著許疏樓看了一出公主成長史,看著那些銀屏金屋、貝闕珠宮,她險些要以為許疏樓是特地在她面前炫耀優越感的。

正如白柔霜所料,許疏樓的確是那種蜜罐裏泡大的女孩兒,父母、兄長都對她極盡寵愛,身邊無人敢對嫡公主不敬,翠羽明珠、玉盤珍饈隨她任意取用。選婿的時候,名滿京城的狀元郎本不願做皇家駙馬,卻在宮宴上看到她第一眼時,便微紅了臉。她生活中最大的煩惱大概就是養的兔子老死,害她狠狠地哭了一場。

白柔霜承認自己在嫉妒,這種人生,誰能不嫉妒?

九五至尊唯一的掌上明珠,嬌憨可人的嫡公主。讓從未見過生父的白柔霜,看著帝王對許疏樓的嬌縱,心下又妒又羨。

許疏樓看著眼前一身明黃的帝王,微微出神:“我父皇是真正的好人,守信義,重承諾,他答應過我母後一生一世一雙人,便從不曾選秀納妃。他一直教導我和兄長要做正人君子,他心腸柔軟,最為仁厚不過,從不曾打罵宮人。就連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伴讀犯了大罪,他也舍不得殺。”

“……”聽前幾句時,白柔霜點了點頭,眼前的男人溫文和煦,遍身的書卷氣,看起來確然像是位端方君子。只是她最後一句話,讓白柔霜聽出了些不太妙的端倪。

果然,許疏樓話鋒一轉,極輕地嘆了口氣:“只可惜,好人,未必便是個好皇帝。”

隨著她輕聲一嘆,眼前祥和瞬間變成了一片殺伐氣象。

變成了亂軍破城,流血漂杵。

白柔霜若有所感,顫聲問道:“師姐,你……是前朝的哪位公主?”

許疏樓語氣不見起伏:“芳儀。”

白柔霜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是……”亡國公主。

前朝末帝唯一的女兒,在史書上簡單而敷衍地留過一筆。

傳聞芳儀公主傾國傾城,千嬌百媚,追求者眾。後來隨著王朝更叠而失蹤,更為她的人生添了兩分神秘色彩,不知有多少話本曾以她為藍本,猜測過她後來的人生。

白柔霜看過其中一本艷情的,是說芳儀公主其實根本沒有失蹤,而是被新朝的一位權臣囚禁在府裏,夜夜春宵。

如今驟然得知師姐竟是曾看過的艷情話本裏的主角,白柔霜心情復雜,一時震驚,一時又覺得實在離譜。想說什麽,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白柔霜自然知道許疏樓出身已經覆滅了的許氏皇族,但觀她灑脫寬和的性子,只以為她是盛世的公主,錦衣玉食,享盡繁華,不知人間苦憂。待到王朝更叠之時,她早已投身無塵島門下,超脫凡俗。

白柔霜沒想過,她經歷過那場戰爭。

許疏樓望著皇城大殿的方向,似乎完全清楚接下來會上演哪一幕。

白柔霜便隨著她看了過去。

皇宮之中,大殿之前。

皇帝聽著遠處傳來的金鐵交戈之聲,輕聲吩咐身邊的太監:“讓他們降了吧,大勢已去,何苦再填進去這些性命?”

太監抹了把眼淚,給帝王磕了個頭,領命而去。

皇帝讓宮人自顧去逃命,又拉起許疏樓的手:“銀子和人手父皇都給你安排好了,快走吧,好好活下去。”

許疏樓哭著求他和自己一起走。

皇帝看著她,眼神悲切,又隱含著對她的擔憂:“我丟了祖上的江山,已無顏面活在世間,理應殉國。”

許疏樓又看向母後,她那一向溫柔的母後堅定地搖了搖頭:“我要陪你父皇,對不住,疏樓,以後母親不能陪你了。”

她又哭著去拉兄長的手,兄長抱了抱她:“傻丫頭,我是許氏皇族的男兒,新皇不會放過我的。你自己逃,活下來的可能還大些。”

“不,我不要!”千嬌萬寵的小公主跪在他們面前,但生平第一次,他們都拒絕了她的要求。

帝王安排的宮女要把許疏樓拖走,皇後一直看起來冷靜自持,微笑著與女兒訣別,此時卻終於忍不住,不放心地追在後面喊了一句:“疏樓,天冷記得添衣,別再像從前一樣愛美不肯穿厚衣服了!”

天冷記得添衣……很難想象,這是一朝國母留給公主的最後一句話,那一刻,她只是一個普通的母親,在叮囑自己即將永訣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