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康熙走入內室瞧見佟佳·玉柔用雪白的絲帕覆蓋在自己臉上,瞥見她露出錦被的瘦削肩旁,以及耷拉在腳踏上的枯瘦的手,就猜到了自己表妹的心思。

她不想讓自己看見她骨瘦如柴被病痛給折磨的憔悴模樣,只想讓自己一直記得她往日漂亮嬌俏的模樣,因此臨終才會選擇用絲帕覆面的。

康熙想到這兒,細長的丹鳳眼更紅了,擡腳往床榻邊走了幾步。

晴嫣也不禁用貝齒咬了咬下唇。

康熙在距離晴嫣一步遠的斜後方位置站定,長嘆了口氣,轉頭對著緊跟在身後的心腹太監出聲吩咐道:

“梁九功,傳朕旨意,即日起將承乾宮正殿的佟貴人升為承乾宮貴妃,謚號:孝懿,葬入帝陵。”

“懿”者,多指女子品德美好也,是一個很好的謚號了。

佟佳·玉柔的晉位在梁九功的預料範圍內,聽到皇上的話,他忙點點頭應下了。

因為他很明白,不管這位主兒生前在承乾宮裏怎麽作天作地的,但血緣關系不會變,她畢竟是天子的嫡親表妹。

更何況,臨終前她坐在病榻上沖著皇貴妃剖露心跡說的話,別說萬歲爺聽了動容了,連他這個無根之人聽了心裏也有些波動,身為一個男人能被一個女人滿心滿眼地喜歡了這麽多年,無論是誰都很難不感動的,怕是闔宮上下也只有這位對萬歲爺是最真心了。

等到梁九功轉身匆匆離開後,內室裏只剩下晴嫣和康熙相顧無言。

晴嫣抿了抿唇,也沖著康熙俯了俯身就帶著站在內室門口的白露離開了正殿。

當倆人擦肩而過時,皇貴妃目視前方,康熙卻視線下垂,轉動著手上的帝王綠玉扳指,嘴巴無聲地動了動,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晴嫣識相地沒問康熙是什麽時候站在內室門外面的。

康熙也沒有問出口,晴嫣未說完就被自己急忙咳嗽打斷的話,究竟是想說“對於皇上,我從來都和你一樣——是愛的”,還是“對於皇上,我從來未曾愛過……”

他當然希望自己愛妃未說完的話是前者,但有晴嫣前半句“親情、友情在她眼裏都比愛情更重要”的話作鋪墊,即使康熙不想承認,但覺得未說盡的話,是後者的可能性會更大……

兩個人心裏都藏著事兒,也都揣著明白裝糊塗,知道這輩子從生到死他們都不可能只有彼此的。

因此一個從始至終都沒敢動心,一個即使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動心了,也不敢說出來為你遣散後宮這種只會出現在話本子上的話。

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是萬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宮裏頭那麽多女人,維持著各方的復雜勢力,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生活著,難道為了成全他們倆的感情,這些女人就活該被淒淒慘慘的趕出後宮到廟裏剪了頭發做尼姑嗎?

清廷後宮裏的日子不是才子佳人寫出來的美好話本子,不可能會有獨一無二的愛情的……

晴嫣走出承乾宮的宮門後,眼圈泛紅,鼻子發酸的,用右手撐著油紙傘沉默地沿著濕漉漉的青石板宮道往北邊的公主學院走。

一步一腳,宮道上還未流進下水道的積水,隨著她的腳步濺起來了不小的水花子。

白露也撐著油紙傘靜靜的跟在後頭,沒有說話。

她和主子從小一起長大,對於皇貴妃的性子再了解不過了,知道即使主子表面上沒哭,但心裏面肯定也在下雨呢。

可縱使白露身為皇貴妃的心腹大宮女,她也有些想不明白主子心裏頭此刻落的雨究竟是因為大佟佳氏去了?還是因為萬歲爺呢?主子說親情、友情在她心裏頭都比虛無縹緲的愛情重要,那麽主子究竟是把萬歲爺當成了親人?還是友人呢?

……

四月初夏的綿綿細雨在承乾宮中傳出來陣陣悲哭聲時,也跟著轉成了滂沱大雨,大雨將整個紫禁城的玻璃窗沖刷的一塵不染的,密集的雨點子噼裏啪啦地打在金黃色的琉璃瓦上,與宮人們哭靈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演奏出了一場哀樂。

承乾宮前院、後院的屋檐、房柱、院墻、樹木上被宮人們匆匆忙忙掛上的縞素被大雨給淋的濕漉漉的,入眼皆是白。

大佟佳氏病逝了,大佟貴人被皇上追封成“孝懿貴妃”了。

兩個前後腳緊跟著的消息隨著狂風驟雨聲傳到各宮時,基本上沒有引起什麽太大的轟動。

各宮的娘娘、小主們早知道佟佳·玉柔的身子骨已經衰敗到了香消玉隕的地步,病逝只是時間的問題。

追封也是盡享死後哀榮罷了,不占宮裏頭的貴妃位置,誰會在意呢?

可嘴上這麽說,很多人心裏頭還是忍不住泛酸的。

瞧瞧人家大佟佳氏的命就是好,就是會投胎啊,即使她生前不夠好,大大小小的蠢事辦了一籮筐了,可人家沒了,皇上也願意只記得她的好,一個“懿”字的美謚就足以說明一切了,皇上對大佟佳氏這一輩子是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