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飛機機艙內光線昏暗, 指示燈散發著暗綠的幽芒。

這架紅眼航班,已經平穩起飛了三小時,整個機艙的乘客都在沉睡。尹之枝的鄰座亦已睡得東倒西歪, 很有節奏地打著呼嚕。

只剩尹之枝毫無睡意。她眼圈通紅,用指甲神經質地反復刮著安全帶扣, 望向舷窗外那正值淩晨時分、晦暗不明的雲層。

昨晚十一點多, 想著第二天有約, 要去見Joslyn,尹之枝打算先把工作理一理。她坐在客廳,幫姜照年回復工作郵件時,突然接到嶽嘉緒的電話。

出國後, 嶽嘉緒要求她每日給他報一次平安, 並匯報行程。這還是他第一次毫無先兆地打越洋電話過來。

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 拿起手機時,尹之枝的右眼皮就連跳了兩下, 湧現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這通電話為她帶來一個噩耗。

——前天晚上, 嶽老太太半夜起床,在洗手間摔了一跤。等天蒙蒙亮了,才被早起的岑姨發現。

平時,岑姨對嶽老太太的起居照料,堪稱十二萬分的用心和盡責。不僅白日貼身照顧,夜間也和老太太睡在同一個房間裏。考慮到半夜如廁、喝水等需要叫人的事兒,嶽老太太的床頭就有觸手可及的按鈴。只需輕輕一按,就會喚醒岑姨來幫忙。

只是, 嶽老太太並不是時時刻刻都會配合用到這個鈴。她的老年癡呆症間歇性發作。發作時, 就會像一個不聽話又糊塗的老小孩。事發那天半夜, 她便是沒按鈴,繞開了岑姨。

老人最怕摔跤。等岑姨發現出事時,老太太已在冰涼的地板上躺了幾個小時。嶽家用最快速度將她送進醫院,極盡全力,調用了最好的醫療資源,但都阻止不了老人生命之火的迅速衰頹。

也許是不希望嚇唬她,嶽嘉緒在電話裏表達得很克制,只簡要說了情況,希望她能早些回去。

但尹之枝的眼淚,還是在一刹那間就奪眶而出了。她知道,要不是真的到了嚴峻的最後時刻,嶽嘉緒是不會打這通電話來的。

嶽老太太,她的奶奶。

十三年前,嶽誠華接她回家。對於家裏突然多出了一個陌生小姑娘的事兒,大家都有些不習慣。嶽老太太是這個家裏第一個放下偏見,主動接納她,摟住她喊她囡囡,對她展露出善意、溫暖和疼愛的人。比嶽嘉緒還要早。

她必須回去,親自送別這個疼愛自己的老人,去見她的最後一面。

從心急如焚地搜索機票、趕去機場、安檢登機,前後花了不到三小時。

關心則亂,突如其來的壞消息,將她的冷靜沖擊得七零八落。直到飛機起飛了二十分鐘,她癱在椅子上,才慢慢記起來,自己和周司羿還有約,要去看Joslyn的墓。

可那時,飛機已經在天上了,信號與地面完全斷開。

在這一年,大部分航班尚未提供上網條件。任你手機電量滿格,也無可奈何。尹之枝只好先編輯好信息,道歉並解釋自己的失約行為。

【對不起,嶽家老太太出了點事,我得馬上趕回B城。飛機票買得急,起飛了才想起忘了和你說一聲我去不了看Joslyn了,下次一定會去。】

之後的飛行裏,尹之枝勉強睡了會兒,大部分時間都頭疼著,半夢半醒。

歷經十二個小時,航班穿梭過灰霾濃霧,終於降落在B市機場。一看手機有了信號,尹之枝趕緊把信息發出去,同時收到了嶽嘉緒的信息,說他讓老陳來接她了。

尹之枝抓起包包,往停車場的方向狂奔。

此時的C國,正值下午三點,已過了她和周司羿約好的時間。周司羿回復得很快,發來一段語音:【沒關系,你奶奶的事情更重要。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可以隨時和我說。】

晨霧中,老陳和賓利車在停車場候著。他的表情罕見地嚴肅,沒了平日和她愉快寒暄的模樣:“尹小姐,我們直接去醫院吧。”

尹之枝使勁兒點頭。

B城天際陰沉,如同一塊臟抹布,濕濕瀝瀝,鋪在頭頂。賓利車沿著鉛色機場高速路,朝醫院一路疾行,仿佛要與死神爭分奪秒。

私立醫院門口,一個高大的男人如雕塑般站在那裏,眺望著道路盡頭。

看見賓利車駛入園區,嶽嘉緒大步走下樓梯。他神情凝重,眼底布滿血絲,仿佛已在風裏立了許久。

尹之枝下車,疾步奔向他:“哥哥,奶奶現在怎麽樣了?”

說到後半句,心中酸楚,她的眼眶又開始濕潤起來。

嶽嘉緒接住了撲向自己的她,看到她紅腫得像桃子的眼,一展臂,將她攬入懷裏,收緊了有力的臂膀,短促地抱了她一下,下巴抵住她的發旋。

這個無言的擁抱,透露出了最直接的莫大的安慰。尹之枝鼻子深處一酸,仿佛一艘搖搖晃晃穿過風浪的小船,回到了能停泊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