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不知在這具身體中呆了多久,時間的流逝仿佛失去了意義。

恍惚中,江宴秋幾乎快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他從何處來,忘記了他經歷的一切。

他與那名為“宴秋”的少年、羽族的殿下、世間最後一位鳳凰仿佛融為一體,用他的雙眼見證著上古世間風雲變幻的一切,感受著他的喜怒悲歡,命運無常。

仿佛他就是“宴秋”,“宴秋”就是他。

他見證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最終的結局。

孔雀那飽含不詳的判詞,仿佛一雙無悲無喜的雙眼,預言著他的命運。

人族終究是發現了他的不尋常。

——能變出無盡靈丹和食物,不問來出和身份地接納救濟流民和災民,這樣的人,又怎可能是凡人?

他們之中的聰慧敏銳者翻閱著傳承的古籍,激動又興奮地叫出了少年的身份。

……絕對不會錯!

那人是上古傳說中為世間帶來祥瑞,平息災禍的鳳凰!

當知道竟是鳳凰下界拯救世人時,無數人族泣不成聲,跪地叩首,訴說著對宴秋的感謝之語。

看到那一張張漆黑、瘦削、麻木的面孔上迸發出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蛛絲一般渴望的神情,他心中卻一片恐慌。

不,不是這樣的。

他無聲地嘶吼。

他根本不是什麽能帶來祥瑞、終結災禍之人,他根本什麽都做不到。

無路可逃、活不下去、投奔而來的災民越來越多,於是他只能榨幹己身的一切,帶來一點點和平的希望的假象。他停下一日、放縱一日,就會有無數嗷嗷待哺的、身受重傷的、饑餓難耐的流民因他死去。

他只能把自己抽成永遠旋轉的陀螺,一刻也不敢歇下。

他開始把自己的血融化在水中稀釋,做成世間最上乘的靈藥。

可即使是這樣,也只是杯水車薪。

攜家帶口、滿懷希望地以為從此能過上安寧祥和生活的人族,卻發現這處亂世中的桃源,也不如想象中那般美好。逃難而來之人越來越多,食物甚至還不如先前夠吃,每天都過得緊緊巴巴,傷藥也總是不夠,重傷快死之人領不到救命的藥,心眼活絡之人卻極盡坑蒙拐騙、高價囤賣之能……

漸漸地,不滿的聲音越來越多。

……就像當初的鳳凰台那樣。

明明最開始,無論是人族、羽族,都只是想要一處小小的,能遮風擋雨,不被四溢的魔氣侵蝕的容身之所。

可貪婪是永遠無法滿足的,得到之後,永遠只會想要更多。

這一次,圍在門外的不再是羽族,而是穿戴盔甲、手握長刀的人族。

——他們請求宴秋放開鳳凰台的倉庫,拿出所有救命的靈藥幫助他們渡過難關,並且關閉流民營,不再放新的人進來。

人族知道自身的弱小,即便他們所有人都身披鎧甲手握長刀一起上,也不會是鳳凰的對手。

但他們卻無比清楚什麽是他的軟肋,怎麽做才能要挾他。

那些老弱婦孺被捆在中央的廣場上,身上澆了熱油,幾個眼神不忍、卻面容堅毅的男子高舉著火把,請求鳳凰出來,答應他們的訴求。

昆侖君在北邊幫他鎮壓傾塌的鹿鳴山跑出的無數邪祟的魔物。

這次,他終於孤身一人。不會再有人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幫他一劍擊退這些麻煩。

宴秋腳步虛浮,跌跌撞撞地走出來,臉色蒼白,眼下是疲憊的青黑。

他定定地看著或一臉絕望無助、被捆在廣場的老弱之人,和嚎啕大哭的兒童,心中說不出的空茫。

他已經分不清,那是痛心失望,還是早有預料。

他在那群人中看到了當年瓊城賣赤豆元宵的婆婆。

她佝僂著背,瞎了一只眼,簡直老得不成樣子了。

那渾濁的眼球,卻無比慈愛溫和地看向宴秋,艱難地沖他笑道:“傻孩子……你為這些人……做得已經夠多了……往後就……為你自己而活吧……不要因為我們這群老骨頭……被他們威脅……老婆子我……已經活夠本嘍……”

宴秋像個真正的孩童般無助地看著她,又迷茫地掃過人群之中,那些更加沉默木訥的面孔。

他們既沒有威脅宴秋的膽量,又似乎用沉默無聲地支持那些人的做法。

他們需要食物,需要傷藥……他們只是想要活下去。

無數雙眼睛沉默地看著他,像是怎麽望不到邊際、牢籠般困住困獸的黑色山巒。他聽到了自己腦中某根弦繃斷的聲音。

世間的一切,驟然陷入黑暗。

人群奔走哭嚎,恐怖驚慌的尖叫聲響徹。

——再也壓抑不住魔氣的鳳凰台,塌陷了。

.他在冥河最後一次看到了師無渡。

漆黑長發,記憶中無比艷麗的青年七竅留著鮮血,已不成人樣。

他是被魔氣反噬的。

年少輕狂,孤擲一注,總狂妄地以為自己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以為自己能毫發無傷地據魔氣為己用而不付出任何代價,以為……他真的能有一瞬間,觸摸到天邊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