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如同在酒後邊哭邊醉

壞日並非不知,眼前之人不是真正的愛麗絲,而是她的孩子。

可就算心裏知道的一清二楚,但光是聽到那熟悉到刻在記憶中的聲音溫柔的說出“小景”之時,眼眶還是會忍不住變得濕潤。

那一瞬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從幾歲開始、一直到十幾歲離開家族時的少年時期。

南流景是最有希望成為精靈董事的神童,他的父親更是族長……

按理來說,他應該享有幸福的童年生活才是。

——但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美好。

他的父母比起疼愛他、更像是在敬拜他。

他們唯恐自己給南流景留下什麽不敬或者不好的記憶,在他的身體被董事控制之後再禍及家族……他們也始終督促著南流景學習他所能學習到的一切,讓他不斷錘煉自己的身體;他平時吃下的食物比起味道更注意營養,傭人們清洗他的身體如同清洗神像一般。

他仿佛並非是作為人而存在,而是作為一具器皿、一個工具。

名為“南流景”的器具被鍛造至完美,如同反復精雕的藝術品,被人們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

……在這種情況下,被聘請來的教師與醫生的鞘和愛麗絲,就成為了他真正的父母親。

嚴厲而博學的鞘,有著極其強大的劍術與搏擊技術,懂得很多了不起的大道理。

他仿佛什麽都知道、什麽都了解,也從不寬容壞日的一些壞毛病。他嚴格的教導著性格被嬌慣到頑劣的壞日,如同堅定的園藝師、逐漸拔掉他心中的雜草,一個又一個的修改他的壞習慣。

雖然嚴格無比,卻讓壞日打心眼裏感到欽服。

而“醫生”是那樣的美麗……並非是容貌的精致,而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美與自信。她是真正的名門大小姐,一舉一動皆是優雅。

她溫柔的照顧著南流景,並不是把他作為工具——而是作為孩子、作為弟弟。

受到委屈的時候,他會趴在愛麗絲懷中哭泣。

他也偶爾會抓著愛麗絲撒嬌,受傷與生病的時候被愛麗絲細心治療……

等到年紀再大一些,她還會帶著自己學習一些新的知識。

殺人的、救人的……以及“成為人”的。

她告訴自己,何為正確,何為錯誤;何為義理,何為卑劣。

她為自己的每一個疑惑解答,治療著身體或是心理上的創傷。

風和日麗之時,“鞘”與“醫生”會帶著南流景出行。去高山之上俯視大地,看看青草與傳說中的牛羊;去雪山與冰川之上,一同看著天空中那灰白色的無光之月。

如果南流景做了錯事,醫生會代他向被他欺負的兄弟姐妹們道歉。在醫生的張羅之下,讓打架的小孩們再度重歸於好。鞘會寫一手很厲害的書法,寫一些只有極少數的人才知道的古代詩句。他會帶著南流景和他的朋友們,一個字一個字的教導著他們這些詩句的含義,講給他們一些聽起來像是編的寓言故事、教給他們生而為人應循的道理。

正因如此,南流景的親生父母對他來說從來都只是一個虛幻的符號,他和兄弟姐妹之間的關系反倒是更好。

也同樣如此,壞日才始終對著羅素有著愧疚之心。

羅素才是那兩個人的親生孩子。可他卻提前享受了羅素都沒有享受過的,父母雙全的愛。

若是其他人變成愛麗絲的模樣,壞日只會感受到狂怒——那是昔日最為美好的回憶被觸及之時的瘋狂。

——可他是羅素。

這意義是截然不同的。

因為他有著鞘的成熟與智慧,愛麗絲的溫柔與正義。

他有著和那個男人一模一樣的慵懶,以及和她相似的容貌與靈親。

壞日低下頭閉上眼睛,一方面是為了讓愛麗絲能像以前那樣擡起手來就摸到自己的頭……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遮掩自己眼眶中一瞬間積蓄起的淚水。

幸好還有義眼在,他的視線沒有因此而變得模糊不清。

但一只眼睛能看清、另一只卻看不清的話,反而會感到更強烈而濃重的眩暈感。

就仿佛在飲酒之後,邊哭邊醉。像是對著昔日的照片委屈的哭泣……直至淚眼模糊。

“……很累了吧。”

愛麗絲看著沉默的壞日,雙手輕輕撫摸著他的頭發,輕聲呢喃著。

那手法與昔日的愛麗絲一模一樣。

當時的他還不如愛麗絲高。

會在努力學習完之後、蹲在愛麗絲身前,把腦袋擔在愛麗絲的腿上,眼巴巴的等著被她摸頭。

被愛麗絲溫柔的摸著頭,以及幼年之時還有些圓潤的白色犬耳時。他的尾巴會搖晃到要飛起一般。

壞日全身猛地顫抖了一下,他猛然一下直起身體來。

他伸出右手擋住自己唯一的肉眼,沒有感情的左眼反射著宛如鉆石般的冰冷輝光,臉上露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的、非常不適合他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