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家事(第2/2頁)

孫夫子教導他的時間其實並不長,可若非孫夫子引路,他恐怕連如何讀書都不知曉,無論是他日夜苦讀奔赴科場之時,還是他任官之時,孫夫子都在用行動教導柳賀,何為有德君子。

這一刻,柳賀已忘記了自己任京官三品的喜悅,思緒仿佛回到了年少時。

第一次與孫夫子會面和最後一次與孫夫子會面是截然不同的情景,他官是越當越大了,卻也離故鄉越來越遠。

柳賀輕聲道:“囑托家裏人將師娘照顧好,我能為夫子做的只有這些了。”

楊堯將家信遞給柳賀,柳賀拆了信,原本情緒還能穩住,待讀過一遍信之後,柳賀手都微微發著顫。

信是以紀娘子的口吻寫的,信中說,柳賀回京的這一年,孫夫子早已不認得人,情況一日比一日更糟,可他臨去世前,像是提前預知了自己壽數將至,三叔帶著平哥來看他時,他似是將平哥認成了少年時的柳賀,兇巴巴地對著平哥吼:“你讀書便讀書,帶這些禮來做什麽?若錢不夠,我這邊還存著一些。”

柳賀終於沒控制住眼淚。

他從不覺得自己能走到今日是靠自己的本事,他能走到今日,也有運道使然。

年少時紀娘子自己活得清貧,卻能咬牙讓他讀書,孫夫子、丁先生等人都是毫無保留地給予他指導,對他來說,孫夫子就像他的祖父一般,他從夫子身上學到的不僅是文章,也有做人的品德。

柳賀在一旁沉郁了許久,楊堯一直握著他的手沒有松開。

柳賀任官後愈發內斂,楊堯也知他肩頭扛著重任,可柳賀在家中始終是溫和的相公與父親,楊堯也有許多年沒見過他這般難受了。

今日見柳賀疲倦,她先讓柳賀睡了一覺,待他睡醒才告知他這個消息。

“幸好師娘身子仍康健。”柳賀道,“娘在信中說,孫家族人裏有要把子孫過繼給夫子的,師娘似是很樂意。”

孫夫子與師娘的獨子早早過世,若是過繼子孫,便是認孫夫子之子為父。

柳賀清楚,這恐怕是孫家的族人見得孫夫子與柳賀關系非同一般,才有了這個想法,否則早不過繼晚不過繼,何以拖到今日?

但若是師娘願意,柳賀也不會有意見。

孫夫子對後事很是坦蕩,他一生不求人,便是柳賀當了官,他也從未要求柳賀為他做些什麽,即便柳賀安排了人去照料,他最開始也是不贊同的。

孫夫子的性子就是這般犟。

可師娘性情就柔緩得多,想起獨子過世之事總是悲傷,她最擔憂的

便是自己後事無人過問,百年之後她與孫夫子恐怕都沒人記得了。

“到時我寫封信回鄉,請族裏與孫家那邊細商,若是真要過繼子嗣,必要挑出一些孝順忠厚的,讀書差一些也無事。”柳賀道,“只要我在一日,總能想辦法護著他,如此師娘也能安心一些。”

楊堯點了點頭:“相公想得很周到。”

柳賀到這時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他立刻寫了一封家信,師娘想必很重視此事,他早些將事辦了,師娘才能安心。

寫完信,柳賀獨自待了一會,一腔愁緒無處抒發,便又提筆給施允寫信。

他的想法,只有一同度過年少時光的施允才能夠體會。

之前柳賀特意找到鄭汝璧,想讓他替施允安排一個好去處,但施允卻在之後給柳賀來信,說他剛來陜西時的確感慨此地百姓之艱辛,但時日久了之後,他便漸漸適應了這片地方,為百姓辦事讓他心中很滿足,只覺所讀的書並未浪費。

“若官員人人都往富庶之地去,窮苦之地的百姓又當如何?只能怨自己投錯了地方。”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澤遠你在京中為陛下分憂,我便在地方替澤遠你踐行設想。”

最終,施允的確是動了,卻並未前去富庶之地,而是官升一級,依舊留在陜西。

陜西當地也在實踐清丈田畝之政,施政過程中,施允也向柳賀求助,一是田畝多寡衡定稅賦恐怕不行,還得看土地之肥沃,二是陜西此地常有旱災,他每日絞盡腦汁,始終想著讓更多百姓活命的法子。

想及孫夫子與施允,柳賀心中感慨萬千,前方即使艱難險阻,雖千萬人吾往矣。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他不願做的事,終是有人要做,也有人一直在做。

他是有榜樣在的,又何必顧慮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