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難得一日的好天氣, 宮檐上的積雪被日頭烤化,順著廊檐滴滴答答落下,似春雨纏綿。

李文簡坐在窗邊, 一手撐在書案上,靜默地看著桌案上的賬本。其上記載了熹園這些年的銀錢往來, 而其中有數個李文簡相識的人,至於這些購買西蠻奴的人和安排刺殺他的前朝余孽是否有關,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銀壺內的茶水煮沸,翻天覆地滾著,李文簡指尖冰冷若雪, 面無表情地拎起壺把, 斟滿一盞茶,輕抿了一口。

茶水的淡香讓他神思清明些許,擡起頭,書案對面坐了一道面若冰霜的男子,他面上有道疤,不苟言笑時有著令人發憷的陰冷。

“這幾個月安家郎君為了這本東西查來查去, 之前數次悄悄到熹園打探, 被我看到……”西林的聲音也很陰冷。西蠻有自己的文字語言,他的中原話說得並不怎麽流暢, 每一次停頓都讓聽者有些難受:“那日在謝侯府上險些被侍衛攔住, 是我放走了他們。”

“嗯,我知道。”李文簡輕瞥庭內淅瀝的雨水,陰沉的天色照著他冷白的側臉,他扯了扯唇, 神情寡淡:“飛羽說你留在謝寄寧身邊是為了報仇, 你是他最信任的侍衛, 有無數次機會可以殺了他,為何要等到今日?”

西林捧著茶碗想了一會兒,才說:“你們為什麽叫我們西蠻?”

李文簡沉默片刻。

“我的家鄉叫作索日烏,用你們中原話來講,是萬山之國的意思。”淅瀝的雨聲裏,西林肅冷的聲音響起:“我的族人熱情好客,在萬山之中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是你們和北狄的戰火波及我們,讓我們疲於奔命,為何到頭來反倒稱我們為‘蠻’?”

李文簡握著賬本的手一顫,甫聽西蠻這個稱呼時,他也有過這樣的困惑,為何他們明明什麽都沒做,卻要背負蠻夷之名。後來他才明白,但凡掠奪,勢必講究師出有名,他們便將其冠之以蠻夷之名,使他們的暴虐師出有名。

西林長嘆一聲,轉頭看向李文簡:“我來找你,並非是為了向你討要一個說法,或者是請你為我報仇。”

李文簡自然明白,西林身負一身好武功,這些年在他的刻意接近下,他已然是謝寄寧的左膀右臂,他若是想要一個說法,想報血親之仇,謝寄寧根本不可能平安活到今天。

而他之所以忍辱負重蟄伏在謝寄寧身邊,全因他另有所圖。

“你所求為何?”李文簡問。

寒風輕拍窗欞,屋中炭火倏而迸濺出幾粒火星子,西林擡眸,窗外檐下的雨簾映著他眼底的肅冷:“為族人求一條未來可走的生路。”

他的族人享受著萬山的庇護,也被萬山囚困。

這對索日烏來說,並不是一件好事。

三十五年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旱災便是最好的證明。

困於一隅,並沒有提高索日烏抵禦風險的能力,反倒令他們受制於天。

十年前,東籬頒布禁止買賣西蠻奴的政令,他以為從此結束族人被買賣悲慘的命運,索日烏人可退回萬山之中繼續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

五年前妹妹被騙拐出山,無辜被害,他才知道何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索日烏於世無立足根本,索日烏百姓也無法從根本上徹底擺脫賤如豬狗的命運。

既已出世,再要全身而退已然不可能,周邊諸國都對群山之中的索日烏垂涎三尺,人人都想過來分一杯羹,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主動出擊大開索日烏之門,背靠大樹於世立足。

“我想請你在邊境開放與索日烏的貿易集市,與索日烏互貿往來。”西林的臉色變得沉重。

“與一個甚至連國都稱不上的部落互貿往來,自古沒有這樣的道理。”李文簡盯著西林看了一會兒,忽然道:“若我不答應,你又要如何?”

“我會去北狄,與他們談判。”西林聲音冷肅道:“北狄和東籬水火不容,北狄跟索日烏開放互貿,會讓周邊各國會以為北狄已經取得驍勇善戰的索日烏人的支持,為他和東籬開戰後,各國權衡人心向背時增加權重。北狄多年前受到東籬重創,他們急需拉攏各方勢力。”

西林此話一出,李文簡的眉頭果然皺了皺。

他如何不清楚,西蠻奴以一擋十,將他們推到北狄人的手裏,是怎樣大的隱患?

“北狄人野蠻暴虐,如果東籬敗了,他們勢必會反撲索日烏,以確保至高無上的統治,他會如何處置未被納入北狄疆域的萬山之國不言而喻。”西林拿過瓷杯喝了幾口,擡起頭,對上李文簡的目光,他的聲音厚重很多:“我知道,你是聰明人,聰明人一定會同意我的提議。”

他在東籬這些年,聽民生,訪民情,從謝寄寧的嘴裏,從百姓的嘴裏,從那些無數次出入熹園暗訪的人身上,窺見了這位仁名遠揚的太子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