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五章 朕輸了,但是也贏了

朱祁鈺的心思終於回到了比賽場上,馬場上不斷有掌令官打馬歸來,大聲的匯報著消息。

鐵馬落後,良駒領先,一直沒變過。

在幾乎所有大明人的眼中,鐵馬是醜陋笨重,走起來非常的吃力,像個病魔纏身的怪物,渾身上下充斥著一種離經叛道的怪異,而且在行進的過程中,汽笛的嘶鳴聲格外刺耳。

這種刺耳不僅僅是人們如此認為,連地裏溫順的黃牛,都被鐵馬的汽笛聲,嚇的差點驚厥,而路上的行人都用驚詫的目光看著在馳道上行走的鐵馬,那是看怪物的眼神。

日後文人墨客只會說一句:【京師人詫所未聞,劾為妖物,舉國若狂,幾致大變。】

“就這鐵馬,還不如馬車拉得多,也不如馬車拉得快,更不如馬車平穩,弄這玩意兒作甚?還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來。”一名翰林在商輅身邊低聲的嘲諷著鐵馬的缺點。

商輅沉默了一下才回答說道:“的確如此,現在的鐵馬,不如良駒。”

“可是十年後,二十年後,五十年後呢?”

“馬車依舊按著原來的速度在轉動著它的輪子,可是鐵馬會如何模樣?”

這名翰林有些不服氣的說道:“那也有可能在百年之後,它仍然跑這麽慢,而且這鐵馬這麽大的動靜,若是驚擾了皇陵,祖宗怪罪下來,如何得了?”

在他看來,這種怪東西,弄出來,簡直是貽笑大方。

反對者總是用各種理由去反對,即便是這些理由,讓人啼笑皆非。

以驚擾祖宗皇陵為由真的成立嗎?

無論是在南衙的孝陵,還是在北衙的長陵,無論是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還是太宗文皇帝朱棣,若是九泉有靈,看到鐵馬,怕是樂瘋了。

朱元璋和朱棣,前後一共十三次征伐漠北,做夢都想消滅北元,有了此等利器,還愁不能征伐漠北?

商輅看了這個翰林一眼,眉眼耷拉著,略微有些薄涼和輕蔑的說道:“最近太醫院出了一本書,叫做《動物論》,裏面有一種動物,是地裏的老鼠,因為始終住在地下,它們的眼睛最多只能看到一寸遠,而且它們認為這就是天下就只有一寸那麽大,太醫院的胡長祥說,這叫做鼠目寸光。”

什麽叫讀書人罵人?這就是,商輅看起來說的是老鼠,其實是罵這個翰林是老鼠。

至於商輅特意提到了胡長祥,則是商輅有一種猜測,這個胡長祥可能是胡濙的兒子。

因為這本動物論的行文風格,和胡濙實在是太像了,再加上胡濙也擅長醫術,這一切就說的通了。

有時候商輅也疑惑,都說胡濙無德,可是胡濙的兒子現在操持賤業,而諸位有德的朝臣們,都在想方設法的安排自己兒子入仕林,以求千秋萬代。

在士大夫的眼裏,醫道是方技。

在修史中,往往將醫道歸咎到方技之上,將醫術和方術混為一談,視作賤業,一來二者均以五行說為共同理論基礎,二來,二者之間在傳承之上,的確有私密性、神秘性和不可外傳性,這種混淆在儒學士眼中的確如此,所以,解刳院才會被視作陛下的道場,阿鼻地獄。

胡濙的《預防與衛生簡易方》,得到了陛下的高度肯定,並且因此賞賜了胡濙一枚奇功牌,人人艷羨。為了和胡濙鬥一鬥,賀章賭了性命丟了胳膊,才到塞外博了一塊奇功牌。

其實在大多數的仕林中人看來,胡濙只是把他自己的養生秘訣公開了而已。

但是商輅看書只憑興趣,他見《動物論》有趣,就買了一本,看了許久,越看越入迷,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豐富多彩。

但是有些人的眼界,就只有一寸遠。

這翰林見商輅教訓他,他一時語塞,索性甩了甩袖子,坐到了另外一邊。

商輅看著自己周圍空無一人,也多少知道自己格格不入,這翰林院怕是待不下去了。

商輅在修《稽戾王實錄》,根據陛下的最高意志和胡濙對指示的解讀,商輅修史秉持著一個客觀事實,不帶一絲一毫的個人色彩,也沒有為尊者諱,如實記錄正統年間發生的所有事。

這樣修史,商輅在翰林院,就沒了朋友。

在官場這個最大的名利場裏,有很多很多事兒,是見不得光的,是肮臟到自己都無法啟齒的,是需要用春秋筆法的。

商輅如此明明白白的修史,就把一些本該永久塵封的秘密,變成了人人評斷的歷史,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

作為唯一合法的三元及第頭銜擁有者,商輅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這麽寫一定會得罪人,而且一定沒朋友,但是他仍然這麽修。

陛下的意志自然是意志,商輅也可以選擇致仕逃避重重阻礙。

之所以沒有致仕,而是堅持,因為說真話的感覺,就是堂堂正正,就是自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