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第2/2頁)

紀榛朝守衛擠出個笑容,“我能單獨和他說說話嗎?”

守衛猶豫片刻,到底記著紀榛在蔣蘊玉那裏的優待,還是應承了,走出十幾步外。

這是出征後紀榛第一次來看望沈雁清,此前他都只是遠遠瞧著,不敢多瞧,只是匆匆掠過。如今這般近距離地見著沈雁清,才發覺對方的處境遠比他想象中要糟糕百倍。

沈雁清愛潔,在沈府的時候大冬日亦是日日沐浴,從不染纖塵現於人前。他的發養得好,墨黑長順,皮相亦細膩凈白,以前紀榛躺在他懷裏喜歡揪著他的發尾玩,也愛用指尖偷偷摸睡夢裏他的臉側。沈雁清有時候逮住了會低聲斥責紀榛不安分,但細想起來也不曾真的阻攔過。

便是這樣風雅的人物,如今卻衣衫襤褸,披頭散發,臉掛泥汙,唇幹手裂。

沈雁清的手生得極為漂亮,掌心寬大,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有握筆拿劍磨出來的繭子。可紀榛卻見著這雙瑩白的手布滿幹紋,甚至有兩個指甲蓋翻起,隱隱約約能見著鮮紅的血肉。

那是沈雁清在強忍心肺灼燒痛感時硬生生掰斷的。

他也注意到了紀榛的視線,緩慢地將指尖藏了起來。

沈雁清沒忘記紀榛是因何對他動情,有那麽一瞬,甚至想把汙穢不堪的自己也藏起來。可囚車四面通風,他哪兒都無處躲,只能任由紀榛打量著他。

他又忽而不是很想紀榛來探望他,遙遙看著也可意足。

紀榛垂眸掩去悲痛。囚車裏放著一個缺了角的瓷碗,裏頭只有半碗濁水,他幾度哽咽,才慢慢地將帶來的水探進車內,說:“喝吧。”

沈雁清幹裂的唇抵在碗邊,眼睛卻動也不動地盯著紀榛。太久不曾飲過清水,他喝得有些快,涼水撫過熱燥的喉管,可同時亦有一股癢意不受控制地湧了上來,他猛地一咳嗽,血絲墜入了碗裏,像是線蟲一般在水中蜿蜒遊行。

紀榛驚詫地松了手,瓷碗落在車板內未碎,剩下的兩小口水將沈雁清的褲腳打濕。

他像做闖了禍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站著,沈雁清啞聲說:“無事,風吹一吹就幹了。”

原先只是眼睛微紅的紀榛聽到了沈雁清沙啞的音色,兩行清淚頓時爬滿了臉頰。他用力一抹臉,不解地、委屈地問:“為什麽會這樣?”

他並不需要沈雁清回答,又自言自語地喃喃,“你別以為我會心軟。”

似是為了證明上一句話的可信度,他又瞪著沈雁清艱澀道:“我絕不會心軟。是你,你.....”

“是我自取其咎,與你無關。”沈雁清接他的話。

紀榛震在原地,唇瓣張合,只從鼻尖發出急促的抽噎聲。

沈雁清想要靠近紀榛,方一動,身上鐵鏈錚錚作響,紀榛被乍然的聲音驚得退後半步。

這個舉動落在沈雁清眼中無異於紀榛嫌惡他滿身汙糟,他身形微僵,坐定了,自嘲一笑,“我這副模樣,嚇著你了?”

紀榛鼻酸眼熱,好歹止住了淚,聽得沈雁清又道:“我有一事相求。”

“大軍進攻京都後,放我尋死罷。”沈雁清眼中暗光浮動,“我不想遊街。”

一旦蔣蘊玉攻破城都,身為俘虜的沈雁清定也會現身於百姓跟前,屆時必受萬人圍觀羞辱。

紀榛忽地想起長街狀元遊行那日,滿巷歡笑,花雨漫天。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何等的神氣風光?

他的一顆心因沈雁清這句話疼得像是被人拽到地面狠狠踩踏,再也無法承受面對沈雁清之苦。他甚至不敢應答沈雁清的請求,退後幾步,拔腿就跑。

身後傳來輕而堅定的語氣。

“於錦州治疫時我每日目睹成百上千的百姓死去,那時我便在想,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別無所求。”

“紀榛,不要回頭,不要心軟。”

“我甘之如飴。”

紀榛腳步一頓,又飛快地往前跑,黃昏落日裏,隱約可聽見傷兵的低嚎聲。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鉆進營帳裏,四肢綿軟咚地摔倒在地,掌心狠蹭過粗糲的地面,蹭掉了一層皮。

他翻開泛紅的掌心癡癡看著,頃刻,泣數行下。

原來這樣痛。

作者有話說:

榛榛:哈特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