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第2/6頁)
朱元璋如遭雷擊。
直到此時,他才察覺到一點不對。
入殿之後,天子對於他的出現似乎極為吃驚,好像是被打了個猝不及防,竇皇後也憤怒的出聲呵斥父親——
可是,往彭家去迎接他入宮的,便是皇後宮裏的大長秋啊!
彼時他以為吉春是竇敬安排在皇後身邊的人,而竇家父女一心,故而不曾多想,現下再看,卻發覺其中只怕另有內情。
天子其實知道,竇敬選定了自己這個遊離在皇室之外的宗室子為後繼之君!
甚至於他與原主之間,或許本來就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聯系!
竇敬自以為反將天子一軍,可實際上呢?
或許將自己,也就是原主廣陵郡王推上皇位,就是天子本來的打算!
朱元璋忽然意識到,或許這位被他在心裏輕看的天子,並不是表面上那麽簡單。
屬於原主的情緒好像在這一刻復蘇,看著面前奄奄一息的天子,他不由自主的流下眼淚來。
天子喘息的愈發緩慢,雙目逐漸失去神采,卻仍舊拉著朱元璋的手,不曾松開。
他聲音虛浮無力:“我是,是穆氏的罪人啊,致使社稷傾覆至此,死後見了歷代先祖,我該何以應對?”
朱元璋沒有言語。
天子似乎也沒打算從他這裏得到答案。
他只是看著面前人,最後的生命力仿佛化作火光,在眼底燃燒起來:“康弟,我之後,你能,匡扶社稷嗎?”
朱元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鏗鏘有力道:“我能!”
天子笑了一下,仿佛有無限希冀,與此同時,兩行眼淚滾滾落下。
他眼底的光亮徹底熄滅了。
……
竇皇後默不作聲的將頭上一整套的五兵佩取下,恍若失神般來到天子床前,跪下身去,無聲飲泣。
朱元璋道:“皇嫂還請節哀!”
竇皇後哽咽道:“我六歲為天子婦,至今二十二年整,他卻棄我而去……”
又勉強將臉上淚珠拭去,同他道:“叫朝臣們進來吧。”
略頓了頓,又說:“康弟,不要辜負你皇兄的情誼,他沒有做到的事情,你要替他做到。”
朱元璋猶疑著應聲:“是。”
竇皇後見狀,不由道:“我知道你所思所疑為何,大將軍畢竟是我的父親,我身上同樣流著竇家的血脈。”
“可是,”她流淚道:“我在竇家不過六年,為穆氏婦卻已經整整二十二年了啊!大將軍當年為奪權柄,將六歲稚女送入宮中,難道便顧惜過我嗎?我無所出,他又將兩個妹妹送入宮中,又何曾顧惜過骨肉之情?不過是用女兒給兒孫鋪路罷了。”
朱元璋默默無言。
竇皇後繼續道:“我為穆氏婦,非竇氏女,此其一;為保全竇家一絲血脈,此其二。本朝從來不乏外戚權臣,然而穆氏國祚未休,能夠如願的又有幾個?一個也無!大行皇帝處置不了他們,還有繼位新君,繼位新君處置不了他們,還有下一位天子!改朝換代,說來容易,又豈是輕易能夠做到的!”
說到此處,她淒然一笑:“我母親生子女數人,唯有兩女得活。我為長,竇貴人為幼。事成,我的異母兄弟就可乘風而起,我們姐妹倆這一生算什麽呢?事不成,竇家滿門難保,我母親這一生,又算什麽呢。”
竇皇後六歲入宮,年紀尚幼,長大之後,對於在家時候的記憶,都已經無限接近於無,只能機械化的接受著成年之後所獲得的印象。
父親大權在握,在朝中呼風喚雨,母親梁夫人是溫柔的,平和的,像是廟裏的神像,等閑沒有波瀾。
夫妻之間情分淡淡,極少言語。
父親更多是住在姬妾處或者正房,母親則幾乎要在府裏的庵堂安家。
可是她聽說,從前他們也有過好時光。
反正之亂的時候,母親將哥哥送到娘家,自己隨同丈夫在前線督軍,她將毒藥攥在手裏,如若丈夫遭逢不測,她也不肯苟活於世。
可是人心易變啊。
竇皇後對於竇家唯一的,也是最深的記憶,就是一道香氣,與一截華美的裙擺。
那時候哥哥已經病逝,父親決定將六歲的她送入宮中,母親拉著她的手,跪在父親面前,拋卻尊嚴,乞求他改變主意。
父親不耐煩的將她推倒在地,拉著寵姬蘭夫人的衣袖從她們面前走過。
她呆呆的跪在旁邊,蘭夫人那華美的裙擺掃過她撐在地上的手,留下一道叫她永生難忘的余香。
進宮之後她才知道,那是迦南進貢的香料,價值千金,宮裏也只有太後與皇後宮裏才有。
大婚的時候,她在椒房殿嗅到那股味道,不知道為什麽,忽然間喉頭翻湧,趴在床上幾乎要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