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損友

春寒刺骨猶甚冬。

清晨的靡靡小雨,飄落在森冷的甲胄甲片上,濺起蒙蒙的水霧。

清越的八角銅鈴,在淒風苦雨中歡快搖曳著,發出悅耳的鈴聲。

幹爽溫暖的寬大車廂內,一尊不大的三足獸紋香爐,不斷蒸騰著絲絲縷縷厚重醇和的香韻,驅散寒意。

陳勝微倚青銅憑幾,雙目微閉的安然跪坐,一襲寬松而挺括的山海暗金繡紋袀玄,好似綻放的濃艷鮮花般平鋪在潔凈的藺草席上,配以一頂簡潔方正的黑鐵武冠,沉靜之中見激烈……

“她在嗎?”

鈴聲搖曳的沉默之中,閉目養神的陳勝忽然開口,淡淡的問道。

侍衛長低低的聲音從右側的車窗處傳來:“在……”

陳勝微不可查的皺了皺英挺的劍眉,似是有些不悅,又似有些無奈。

他沉吟幾息後,淡淡的開口道:“轉道,走西城去王……罷了,傳令執戟郎,將晏清殿內公文封存,運送至觀瀾閣。”

“唯!”

侍衛長領命,按劍快步行至奔隊伍最前方,以旗語下令。

龐大的侍衛隊沉默而順暢的改變路線,由北城直插南城抵漢王宮的路線,改道向城西行去。

而就在侍衛隊原本即將踏入的長街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一道披麻戴孝的纖弱身影站在雨裏,神色淒苦的向著街頭那條轉向的玄色人龍依依下拜。

……

觀瀾閣,半開放的古韻靜室之內。

陳勝腳踏潔白足袋的,斜倚憑幾席地而坐,出神的凝望著室外的煙雨,裝訂精美的白紙公文倒拿在手裏,身畔火塘上的陶壺“咕嘟咕嘟”的噴著熱氣……

“你心亂了。”

韓非渾厚而溫和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

陳勝回過神來,沒回頭:“何以見得?”

仆人將韓非推到火塘的另一頭,躬身退下。

韓非伸出手,一手解開火塘上的陶壺壺蓋,一手翻出茶盞、竹瓢,從陶壺中舀出兩盞黑乎乎的茶湯,拿起一盞遞給陳勝。

陳勝饒有興致的看著他精準而嫻熟的動作,接過細陶茶盞,輕笑道:“你越來越不像盲者了。”

韓非沒搭理他,自顧自的端起一盞茶,抽動鼻翼輕輕嗅了嗅,面無表情的吐槽道:“好好的一甕茶水,教你給煮成了茶羹!”

說是如此說,但他還是輕輕吹了吹熱騰騰的茶湯,淺淺的抿了一口,頓了頓後,又道:“我這間小院兒,可不是出世的道場,擋不住你那些誘惑。”

陳勝不爽的斜眼看他:“你這張破嘴怎麽越來越毒了?不會說話就別說,沒人當你是啞巴!”

他二人相處的模式,已經跑偏得拉都拉不回來。

在晏清殿內時,韓非唯唯諾諾,陳勝說什麽是什麽的。

有旁人在的時候,韓非亦是畢恭畢敬,哪怕陳勝不在,對這其他人,他也決口不提陳勝半個不字兒。

可一到了二人私下相處之時,韓非就化身損友,哪壺不開專提哪壺的那種,每每一抓住陳勝的錯漏之處就是一頓重拳出擊,並且在與陳勝的交鋒之中迅速晉級吐槽大師和大陰陽師。

事實證明,古人要陰陽怪氣兒起來,的確就沒後世那些大陰陽師什麽事兒了。

明明是韓非從陳勝這兒學的手藝,他卻在極短的時間內融匯貫通、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教會徒弟氣死師傅!

就他那一嘴的典故和生僻名詞兒,陳勝常常被他噴得一臉懵逼,回家後仔細一琢磨,才慢慢回過味兒來是怎麽個什麽意思,然後就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徹夜不眠的調整狀態、組織語言,誓要好好發揮、一雪前恥!

結果每個第二天雄心勃勃的去韓非一雪前恥的日子,都更加悲劇的梅開二度、恥辱下播……

韓非微舉茶盞,笑吟吟的向他示意:“你賜得嘛,大王!”

他說得是刺瞎他的雙眼、斬斷他的雙腿,卻意外令他說話不再磕巴這件事。

陳勝也實在是拿這頭不怕開水燙的死豬沒什麽辦法,只得無能狂怒道:“下次就直接賜你三丈白綾!”

“呵,你敢賜我就敢上你家門前上吊,看誰遺臭萬年!”

韓非毫不示弱的。

陳勝登時就跟吃了蒼蠅一樣惡心。

那個要把眼珠子掛門上的伍子胥,就令吳王夫差被釘死在昏君的恥辱柱上兩千多年。

以伍子胥和韓非之間的學術差距和地位差距,他要敢讓韓非在他家門前吊死,鬼知道他會被史書編排成什麽樣子,挫骨揚灰鞭屍幾千年!

“he~tui!”

韓非裝模作樣的一臉不屑的向靜室外吐了一口並不存在的唾沫,然後神清氣爽的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陳勝,他已經拿捏了!

確定以及肯定,這個有著斑斕大蟲的兇暴脾性與尖牙利爪的世之梟雄,實則卻長著一副吃草的仁義腸胃和一顆與世無爭的淡泊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