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欲與天公試比高

柔和而雋永的龍涎香霧氣縈繞在偏殿內。

剛剛下朝,連身上的三品玄色孔雀補服都還未來得及換下的範增,長揖在殿下,低聲道:“……吾大漢國運或有突變,老臣力諫陛下息雷霆之怒、暫避鋒芒,以應天時,待到風起之日,再展鴻鵠之志、鵬程萬裏!”

他的語氣懇切,甚至帶著絲絲哀求之意。

殿上,陳勝手持朱筆,聚精會神的批注著一份禦史台剛剛才轉呈到他手中的一份奏報,奏報乃是關於會稽郡郡守,縱容親族兼並土地,致使一人死亡三人傷殘的奏章。

剛勁的筆鋒在潔白無暇的紙張上筆走龍蛇,寫下一個個潦草的猩紅字跡,若此刻有人能偷偷瞥上一眼奏章上的朱批,立馬就能從中抓取道‘徹查清楚’、‘從嚴從重’、‘明正典刑’、等等關鍵詞。

好一會兒,他才擱下毛筆,擡眼看向下方的範增,十指交叉的輕聲道:“你知道你自己都在說些什麽嗎?”

風輕雲淡的言語,卻令殿內的氣壓無聲無息的暴增數十倍,仍然撅著屁股揖在殿下的範增,只覺得渾身一沉,驀地滲出了一身大汗。

“老臣……”

他艱難的吐出兩個字來,晶瑩的汗滴如同斷了線的珠簾一樣滾滾而下,幾個彈指間就將光滑如鏡的地板打濕了一塊。

但他還是固執的一字一頓道:“冒死進諫!”

他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也非常清楚,在此時、在此地,他所說的言語,每一句話都是足以抄家滅族的不赦之罪。

可他還是來了這裏,並且選擇了用這種不加任何修飾的表達方式,將他所推算到的一切原原本本的稟報給陳勝,並且毫不顧忌諱給出了他認為最為行之有效的解決辦法。

即便他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給出的解決辦法,每一個字都是在挑戰上位的脾性與耐心……

他從未想過諍臣。

他只想做一個忠臣。

一個只要陳勝需要,他就能刨開自己的胸膛,掏出自己的心肝給陳勝看一看,到底是紅還是黑的忠臣。

陳勝注視著殿下那道執拗的身影,慢慢的皺起了眉頭。

好一會兒後,他才松開眉頭,緩聲道:“你能有這份心,我很欣慰,但你的做法,我很不喜歡!”

他的話沒有起伏,聽不出喜怒。

範增還欲再說,陳勝卻已經抄起身前經過朱批的奏章,隨手一拋,隔空飛向範增:“閑話少敘,先看看這個……”

範增按捺住心頭急切,接過奏章一目十行的掃視了一遍,然而便又忍不住道:“請恕老臣殿前失儀,實是老臣完全看不出這點小事,有什麽值得陛下分心的資格!”

“陛下乃是一國之主、九州君父,當振長策而禦宇內、執敲撲而鞭笞天下,豈能自甘墮落為一刀筆吏,置家國大事不管不顧,一心計較升鬥小民之事?”

“此等舍本逐末之舉,豈是明君所為,豈是千古一帝所為?”

老頭罕見的火力全開,攻擊起人來就跟考研一樣,滿嘴順口溜。

“所以呢?”

陳勝的額角上繃起一股猙獰的青筋,但他仍按捺住心頭的怒意,竭力平心靜氣道:“你就想來教教我,如何才能做一位合格的帝王?”

“還是說……”

他深深的看了範增一眼,意味深長的問道:“你已經不滿足於吏部尚書之位,想去坐一坐那國師之位,為我之師、為我大漢之師?”

範增愣了十好幾息,才陡然反應過來自己操之過急,口中的言語已經與自己的本意相背離,大驚失色的大聲道:“老臣絕無此意,萬請陛下恕罪!”

“好了!”

陳勝輕呼出一口氣,平息了心頭怒氣,緩聲道:“我也信你不是蹬鼻子上臉,否則我豈能容你在宮中放肆……起來回話吧!”

範增聽言,心頭是既如蒙大赦、又感激涕零,滿心都是“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念頭:“謝陛下恩典!”

他再次長揖手,起身垂手而立,雖然心頭依然焦慮,但卻已經找會分寸。

陳勝再次輕呼了一口氣,平心靜氣道:“你所說之事,我並非是不信,相反,就我所知道的一些信息與你所說之事兩相映證,可以論證你的推衍大概率為真,未來的天下大勢,或許真是亢龍有悔之局。”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難道就因為天下大勢有變,我就要放棄我所施行的種種國策,逆來順受的去配合、去接受天下大勢的突變……”

“即使天下大勢的變化,是要將眼前難得的太平之世毀於一旦,是要將我們風裏來、雨裏去,兢兢業業、奮不顧身七載之久才取得的勝利果實付之一炬,我們也聽之任之?”

他不屑的笑了笑,眼神的桀驁之意,恰如當年陳縣那個決議揭竿而起的少年郡守:“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