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雪霽不敢上車。

非親非故,她一個嫁了人的女人,怎麽能上別的男人的車?大街上人這麽多,看見了,誰知道會怎樣閑言碎語。

不敢回應,只是急急忙忙往路邊躲。數丈寬的大道,許是要迎接元貞的緣故,鋪了細沙灑了清水,有些地方水滲出來,洇濕了邊上的黃土,腳上的繡鞋還是前天紮破了那雙,鞋底的窟窿沒補好,踩到水時又粘又濕,腳底的傷又疼起來,也許是沾了水緣故。

明雪霽白著臉,想逃,傷腳拖累著,一步也逃不掉,余光裏瞥見那輛朱輪高車不緊不慢跟在身旁,簾幕晃動的間隙裏偶爾露出紫衣的一角,灰色絲履繡著銀灰雲紋,高貴疏離。

叮鈴叮鈴,馬匹項上的鑾鈴響個不停,夾雜著路邊看熱鬧的人們議論猜測的聲音,明雪霽覺得暈眩,害怕,緊張得想吐。

她躲著,原本是不想招人議論,可眼下元貞緊緊跟著她,反而更加招人議論。若是傳到明家人耳朵裏,若是傳到計延宗耳朵裏,他們會怎麽看她?大約更要說三年之前,是她故意的吧?

叮鈴叮鈴,鸞鈴聲更近了,明雪霽在窘迫中擡頭,看見元貞低垂的長目,薄如刀刃的唇微微一張,叫她:“上來。”

聲音比起上次,明顯帶著威壓,明雪霽一個哆嗦。

在頭腦做出判斷之前,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明雪霽踩上細沙,抖著手,去扶駕轅。

朱輪車很快停住,元貞打起車簾,垂目看她。

車子很高,裙子為了省布料,做的並不是寬幅,此時束縛著不太方便行動,那只小小的腳,帶著傷,使不上力氣,急切中怎麽也上不來。她似是很窘迫,耳朵上全紅了,低著頭時,白皙的後頸上,也泛起一層粉。

元貞伸手,握住了明雪霽的手腕。

女人驚得差點摔下去,待反應過來,立刻開始掙紮,元貞虎口一合,將人緊緊攥住,擡眼:“別動。”

略一使力,像提一片落葉,一只蝴蝶,輕輕松松將人帶進了車廂。

手心留著滑膩的觸感,又夾雜著粗糙的摩擦,元貞低眼,看見她手腕上一條傷疤,無名指上也有,指甲蓋大的一塊,泛著黑灰色,在白皙的皮膚上,越發紮眼。

“放開我,”女人在掙紮,帶著哭腔,“你放開我。”

元貞松開手,唇邊一個哂笑。

這女人,難道以為他是,趁機輕薄嗎。

滑膩的觸感依舊留在手心裏。她很瘦,輕飄飄的沒什麽分量,也許是骨架小的緣故,其實摸起來,都是軟軟的肉。

女人乍得自由,很快縮進了角落,抖著聲音參見:“拜見王爺。”

拇指在手心裏輕輕蹭了下,元貞放下車簾。

光線陡然暗下來,明雪霽呼吸一滯。眼前不由自主閃過前天的山洞裏,黑暗中她光裸的腿腳,他們緊緊交纏的身體。

臉上火辣辣起來,被他握過的手腕更是,眼角不自覺地泛起淚水,明雪霽強忍著,聽見元貞低低的聲音:“給。”

一個東西向她拋來,明雪霽本能地接住,半明半暗中,看見碧青色的瓷盒,鵝黃色的簽子,還是治傷的藥。

“再拖兩天,真成瘸子了。”元貞說得漫不經心,又似帶著嘲諷。

瓷盒拿在手裏,變成了另一團火,燒得人六神無主。明雪霽在緊張窘迫中驀地想到,從受傷到現在,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竟是唯一一個,關心她傷勢的人。

眼淚一下子湧出來,明雪霽緊緊攥著瓷盒。她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會落到這個境地?

“臉上的傷也能用。”元貞又道。

眼淚越落越多,明雪霽胡亂擦著。車子穩得很,幾乎感覺不到什麽顛簸,余光裏瞥見元貞伸著長腿,懶散隨意坐著,輪廓分明的臉微微側向她,似在暗自觀察。

這高高在上,天神一般的男人,竟會留意她的傷。

她已經一再違拗他的意思,若還是堅持,會不會惹惱了他,降下潑天大禍?

明雪霽抖著手,打開了盒蓋。

車廂另一角,元貞濃長的眼睫微微一動。

陰涼的光線中,看見她細長的手指蘸了一點藥膏,哆嗦著往額頭上抹。

手指很白,藥膏是淡淡的綠色,放在一起有安靜柔和的美感,她似乎很怕,手發著抖,藥膏只是胡亂塗在傷口一側,隨即滑開了。

元貞擡眼:“沒抹到,再往右點。”

看見她嬌小的身體明顯一抖,放下的手重又擡起,果然往右。

倒像是個提線木偶,別人說什麽,她便做什麽。賢惠的女人麽,首要便是聽話。

元貞轉過了頭。

明雪霽終於塗完了,像做了件極重的體力活,渾身都是虛脫。攥著那瓷盒,既不敢收,又不敢丟,緊張窘迫中,那個困擾她許多天的問題再又浮上心頭,她的簪子,還在他手裏,若是被人發現,她跳進黃河也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