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某種事的初體驗

其後兩天都是大晴天, 珍卿天天出去找靈感寫生。

她發現那些擡轎椅子的轎婦,是一群能吃苦有生氣的女人,貧窮勞碌沒壓彎她們的脊梁。她們都那麽願意多幹活兒, 沒客人時手也總不閑著,有的人拿出花繃子繡花, 有的人在那縫衣服納鞋底子, 有的人忙著照顧孩子, 少有只是翹著腳扯閑篇兒的。

珍卿對著她們畫了好多精細的構圖, 還有一些潦草的肖像素描, 很奇妙的是,她從這些逆來順受的轎婦身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力量, 產生莫名的豁達感受。

來到黟山的第三天晚上,她拿出珍藏的生母照片,摩挲著鏡框仔細地看。照片裏的媽媽年輕明媚, 是她才與杜教授私奔時, 對未來充滿美好展望的樣子。媽媽三十一二歲的時候, 已是注定要凋零的殘花,全不是照片裏的樣子。

珍卿從前總覺得, 跟杜教授顛沛流離那麽久, 她生母很難說還愛杜教授,所以倍覺生母可憐。每逢想起慘淡離世的生母, 都覺得無盡傷感, 甚至避免多想她。

她上輩子養成的悲觀主義, 被此世生母和自己的命運, 無形之中加深了。因為人生來是要受苦的, 而人性也經不起考驗, 所以她總願意多保護自己。

她很多心事不願向人袒露,生恐別人會傷害自己,甚至對著最好的朋友玉琮,最好的哥姐二姐三哥,都是有所保留的。比如她最本源的來歷,她從不願向人透露,一點蛛絲馬跡都不願露出。從前是這樣,往後恐怕也是這樣。

可那些寒屋白衣的轎婦們,讓她忽然反思,她只記下生母的憔悴病容,只記得她奄奄將斃的殘軀,卻恰恰忘卻她頑強的母性,還有忍耐苦難生活的動力。即便她已經不太愛丈夫,也一定很愛她的孩子吧。

孩子帶給她牽念和希望,雖然過著鹹水似的日子,她也許也像那些席地繡花的轎婦,想到令她有希望的孩子,她還可以陽光地笑出來。

就像赫茲利特所說的,值得回憶的是生活中的詩。那些貧寒的轎婦坐在地上,繡花、縫補、編織、奶孩子,嘴角還能含著一點笑。這是她們生活中的詩意啊。那麽她的生母尚在時,給她買用著更衛生的草紙,安排她每日的吃飯喝藥,托著病體給她畫識字的方字,是不是也是她生活的詩意呢?

所以,她為什麽總是悲觀地看待,為什麽總想生母離世前的日子,有多麽的痛苦和絕望,有多麽地放不下自己,想她若曉得她弄丟她心愛的鎮紙,會多麽失望傷心,更來增添自己的悲傷呢?她是不是誤解了亡人,也誤導了自己呢?她是不是該更多地信任,更多地給予,學會讓自己的心門打開?

陸三哥進來的時候,珍卿看照片默默地哭。他把門關好,輕輕在她身邊坐下,看到她手裏拿的照片,默默給她遞上一張手帕。

珍卿吸溜一下鼻子,把照片重新夾到書裏,把書放回抽屜裏,擦擦眼淚看三哥:“我祖父沒在走廊嗎?”

陸三哥把像膠熱水袋,塞進她的手裏,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你想回睢縣看看嗎?”

珍卿把手擱在暖水袋上,這是濕潤的溫暖。生母雲慧給她的愛,像是慈光一現,留下了有缺憾的愛,讓她永遠不能忘記,也永遠為她傷心。而三哥給予的這份愛,卻似乎持久而綿長。

她嘴上慢慢展開笑意,眼中還是水光盈盈的,他把手也放到暖水袋,慢慢握住她的手,斟酌半天才說:

“你祖父之意,叫我們走一走儀程,至少……把婚事先定下來,在親友間廣而告之。我之前倒覺得,不必太在意形式,所以,一直沒跟你說,但在外人看來,走一個儀程為較好——”

珍卿不覺淚落潸然,剛才她想及兩輩子的事,一時百感交集。

她並非是給顆糖就能笑出來的人。她一定要人給她很多愛,一直源源不斷為她付出,讓她感到安全信賴,她才願意同等地回報,才有可能獲得幸福。

抱著這樣的防衛心態,想要獲得幸福多麽難啊。

萬幸的是,她好像是遇到這個人了。她比上輩子的自己幸運,她比她的生母幸運。

看她又復哭得不能自已,陸三哥微感無措,他想擁抱著她安撫她,她卻按住他的寬大肩膀,重著頸幾乎泣不成聲,一會才看著他勉強說:“三哥,你知道,你知道我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嗎?”

他不知她為何如此痛哭,可他為她的傷心而難過,他用手指揩著她源源不絕的眼淚,輕輕地問:“什麽時候?”

珍卿哭得鼻涕都出來,三哥拿起桌上的手帕,給她擤鼻涕,她本就哭紅的鼻子,被三哥揪得更加泛紅。

她不自覺地揪住他的衣襟,水光盈盈的杏眸凝睇他,似乎在回想那關鍵的時間節點,想了一會兒眼淚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