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難捱的天氣世道

從四姐的信裏醒過神, 珍卿花心思寫好回信,跟吳二姐的回信一起投出去。

上午上完蕭老先生的課,珍卿趕緊又洗澡換衣裳。這桑拿天真夠人受的, 一天要沖好幾次澡換好幾身衣裳。午飯後做完作業昏昏欲睡,珍卿吹風扇太難受了, 幹脆關了風扇躺在床上睡。

這天傍晚的時候, 珍卿從長長一眠中醒過來。喝著茶聽胖媽說話, 她說三哥剛剛回來, 這會大約在洗澡呢。珍卿等一會去敲三哥房門, 聽見他說了一聲“請進”。

三哥坐在窗前抽煙,瞅見珍卿招手叫她過去。

珍卿覺得很奇怪。三哥這麽愛幹凈的人,竟然沒有洗澡換衣服, 回來就幹坐著抽煙。白襯衫松垮地掛在身上,上過發臘的短頭揉亂了,整個人顯出一種頹唐。

珍卿拿著一把大蒲扇, 一邊熱絡地給三哥扇風, 一邊靠他肩膀問他怎麽了。

一向舉重若輕的三哥, 從不表現脆弱的三哥,眼睛氤氳著迷惘和悲傷。他看著珍卿憂切的臉, 勾起嘴角緩緩地笑, 揉著頭發跟珍卿說:

“有位老同學離世,有點難過。”

說著三哥看向桌前的照片。珍卿坐在他身邊默默地陪他。

窗下的桌上, 有一張六個人的畢業合照, 看背景多半是在國外大學拍的。照片中六個風華正茂的男青年, 他們青春洋溢的臉龐上, 滿載著朝氣蓬勃的笑意。站在右側第二位的三哥, 神情比現在陽光得多,

珍卿的視線掃過另五個人,心裏想道:這裏面有一位男青年,因為某種原因,已經與世長辭。少年時結交朋友,大約是最真誠的,難怪三哥這麽傷心。

三哥拿起照片靜靜看著,用一種哀憫的聲調說:“少年同學,有三位已不在人世……”

珍卿一瞬間訝異而黯然,囁嚅著說不出話來。三哥勾起嘴角問珍卿:“在東洋死掉的那個,你想不想知道他的模樣?”

珍卿寂然地點點頭,緊緊挽著三哥的手。三哥指著照片上最右邊笑意靦腆的圓臉男士,幽幽地說:

“他本名叫袁壽康,出洋時立志學成歸國,振興我們古老的東方古國,就改名叫振東……這位是他幼弟壽曾,後隨兄長改名為振邦,在家鄉蜀州辦造紙廠,近日被軍警誣為社會黨人,槍殺了……”

珍卿忽然間眼中一熱,一門兩位有志青年,都折於辦實業的過程中。能培養兩位有志青年的父母,倚著大門盼望遊子歸來,如今恐怕眼睛都快哭瞎了。

珍卿凝眸細看那位袁振邦先生,又看他的兄長袁振東先生,兩個人都溫和的圓臉,明明是陌生的人,此刻看著卻讓她感到親切。

能為三哥這種精明人看重,珍卿認為他們一定是大好人。可惜做哥哥的出東洋進機器,先遇地震後遭瘟疫,又被小人範靜庵陷害,白白地命喪他鄉。還有他的弟弟袁振邦,明明是想辦實業的商家,卻被人誣陷迫害致死。

三哥往威士忌裏兌蘇打水,他放下蘇打水的瓶子,手卻不松,手還是握得那麽緊。但他並沒有端起酒喝,臉上是沉靜濃密的悲傷。

三哥扭過悲傷的面龐,忽然握緊珍卿的手,聲音中是壓抑的復雜情緒:“小妹,對不起。愛蓮娜迫害謝公館,迫害你,大約都與我有關。我報復範靜庵,愛蓮娜也卷入其中,她立意跟我不兩立。我本來有點後悔,給大家引致災禍。可是現在,又覺得範靜庵這等人,通通死得太便宜,叫他們碎屍萬段才能泄恨。”

珍卿想到太多壯志未酬的英靈,臉上笑著眼中卻泛起淚花:“烽火硝煙的亂世,我們活著的幸運兒,本該替死去的英靈,多做力所能力的事。三哥,範靜庵是家破人亡,但愛蓮娜沒什麽損失,她之所以報復我們家,是她心腸惡毒扭曲,主要並非三哥過失……

三哥笑著替她揩淚花,抱著她在她脖子後面說:“小妹,你真好。——你這麽好,這麽善解人意,若是有朝一日,我也像袁家兄弟一樣收場,能得你為我一哭,也能死而瞑目……”

珍卿忽然間心裏一顫,感到他話裏別樣的意味,眼淚不覺間落得更兇了。她心緒淩亂半天,終究還是問道:

“三哥,你會為你的理想而死嗎?”

三哥反握著她的手,親一親她的手背:

“若一人能為理想而死,這是至高無上的光榮。”

珍卿咬唇壓抑著哭意,腦海中閃過許多人事,歷史的現實的,時間的空間的。她坐正身子面對三哥,鄭重地說:

“那也許,三哥的光榮,也是我的光榮。”

三哥親親她的額頭,低低說一聲謝謝,卻又補充了一句:“就算是為親愛的人,我也會保重自己,不會輕易放棄自己。”

台燈的光是朦朧的,一層層光圈裏明黃的光暈,暈染著漸漸昏灰的天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