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人間的清氣濁氣

珍卿在靠窗的沙發上睡醒來, 三哥剛給她擦完汗。

珍卿揉著臉坐起身,睡眼惺忪地發呆,三哥半攬著她問怎麽了, 珍卿鼓著臉撒嬌道:“知了在夢裏還在吵我。”三哥溫柔地笑一聲,扒拉她汗濕的頭發, 說:“那我叫人把它粘下來, 免得擾了你的清夢。”

珍卿才睡醒反應鈍, 笑一下說“那倒不用”, 她那笑容真是憨態可掬, 三哥忍不住親親她的額角,又輕撫著她的背站起來,去給她倒杯涼白開過來。珍卿咕咚咕咚喝下半杯, 問:“三哥,你們商量半天,最終誰來做基金會的名譽會長, 三哥, 不會是你自己吧?你也不要太累了。”

三哥挨在珍卿旁邊坐下, 閉上眼頭靠在她肩上:“意見很不統一,但我以為, 與政府關系深的人, 不便做私人基金會的會長。有人提議媽媽和龔老先生,他們人品能力無可指摘, 但一個事務繁忙, 一個年事已高, 最後被我否決。我想叫裴樹炎先生任會長, 叫我在美國時的學姐任副會長, 具體細務都由她辦理, 裴樹炎先生只當一個招牌。我學姐是學教育學的,很靠得住,不過她才三十多歲,太年輕又是女人,人家恐怕她辦事不牢靠。還要拖延一陣。”

珍卿很看好三哥的眼光,他予以肯定的這位學姐,想必是一位很出色的人物。她給這位未謀面的學姐幫腔:“四五十歲的人最易奸滑貪婪,花甲古稀之人又容易精力不濟,三十出頭才是年富力強,還有理想熱血,我覺得‘學姐’也許不錯。”

陸浩雲看著她飽滿的嫩臉,又聽她老學究似的評論,不知為什麽就是覺得可愛,他捏捏她的臉表示贊同,笑問:“怎麽沒在床上睡,在窗邊睡不覺得熱?”

珍卿聳聳肩感嘆:“床上太舒服了,我躺沙發想點事,沒想到睡著了。”

珍卿就講起她睡前思慮的事情。

今天出門一趟她受到激勵,覺得該努力寫點東西。她躺在那想寫點什麽好呢?

這半年遇到不少事情,形形色色的底層普通女性,讓她見識得足夠多了。她無意間給左芬芬小姐鼓舞了士氣,那是不是該給更多的普通女性——甚至更多的普通人打打氣呢?

忽然三哥手伸到珍卿頭上,從她頭發上扯下什麽東西。珍卿等他拿下來看時,發現是一只健碩的螞蟻。這螞蟻被逮到還拼命掙紮,三哥把它放到窗台外面。珍卿和三哥並肩看那只螞蟻,它焦急地想尋找一個方向,但似乎不知哪個方向正確。但無論是否能確定方向,那螞蟻都找一條路逃走了。

珍卿拿手擋著晃眼的陽光,下意識仰頭向上面看,陽光從枝葉罅隙灑下。樹上知了歇斯底裏地叫,年復一年一直如此。她忽然有一點頓悟,為什麽在法布爾的《昆蟲記》裏,他筆下的各種昆蟲都讓人有親切感?因為他將比他低賤的生物,視作一種平等的存在,他並不高高在上地評判它們,只是觀察他們的習性和生活,以溫柔關照的筆調記錄下來。

所以說,她一直以來同情底層人,寫了好多文章提倡教育和反抗,是不是在用高高在上的理性態度,來評判普通人的幸與不幸、對與不對,下意識不平等地看待他們?

看到那些不幸的人,她偶爾也會設想,若是她身在那種處境,那她會活成什麽樣子呢?她覺得她一定會力爭上遊,讓自己活得至少像個人。可是真有那麽容易嗎?在同樣的處境下面,她一定比土著活得好嗎?

她自己最大的優勢,是兩輩子都有機會受教育。不同時代的知識結合一起,能讓她以合理的思維方式,來把自己的生活向好處經營。可是普通的底層人,他們何嘗有這樣的機會?

所以,即使底層民眾有自身的弊病,那是否也該以平視的態度,認真看看環境如何造就他們,他們又如何苦苦掙紮,變成一副副狼狽可欺的模樣呢?她是不是該學學大師法布爾,以平視的眼光審視普通人,認真看到他們生活的真相?

世上一切生物都有生存權利,無論高貴低賤,無論富貴貧窮,無論幸與不幸,無論多余與否。譬如去年鞭炮事件中枉死的車夫冒三,還有花山低賤到地底的jì女蘭枝,甚至早早被貪欲毀滅的錢明珠……

三哥見珍卿說著話忽然頓住,眼睛直直地思慮著什麽,食指緊張地摩挲著另一只手。他輕輕嘆著起身,不打算打擾她。

珍卿琢磨一會兒,大概已經有了思路。她要寫底層人的人物群像,借鑒《儒林外史》的呈現方式,讓人物流水式地出現消失,每個人物都有一抹剪影。之前敘述過的一些人物,後面也許還會再出現,但只是一筆帶過的形式。寫作對象就是各種為生活掙紮的普通人,她要寫他們的心思見地、喜怒哀樂,讓人們看到這樣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