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玫瑰玫瑰惹 人愛

楚州路杜宅的前院, 珍卿坐在閣樓書桌的窗前,在蟲鳥生氣盎然的鳴嗡聲中,觀賞花園南墻上的一架薔薇。“水晶簾動微風起, 滿架薔薇一院香”,這樣的生活愜意得讓人嘆息。

她正在寫新小說的大綱, 有些東西還沒考慮清明。

這個架構別拘一格的世情小說, 將呈現形形色色的“俗人”故事, 故珍卿暫時取名《欲界俗人廣記》。

“欲界”是佛教中的說法。佛教把世界分為欲界、□□、無□□。欲界是沒有擺脫世俗七情六欲的眾生所處境界, 人類是欲界眾生中的一類。

“欲界”既然是七情六欲的世界, 也是生靈痛苦掙紮的真實世界。七情六欲使人人身心限於苦境,人們在慘淡的苦境中活著,除了求生本能的驅使, 總還有點別的什麽東西吧?

怎麽讓她筆下的各種小人物,在可憐之中有一點可愛,在汙濁之中有一點純潔, 以這點可愛和純潔打動讀者呢?珍卿知道該展現他們的努力和希望, 怎麽展現小人物的努力和希望呢?

她看著瓶中嬌艷欲滴的玫瑰, 是三哥一早送給她的。這種天生風姿特美的尤物,就算莖杆上滿是小刺, 也依然容易受人寵愛。而那些無資本的蕓蕓眾生, 就像是伏在地上的低等動物,得勢者沒事還想踩踏他們, 更遑論去寵愛憐惜他們。他們人生的希望會渺茫許多。珍卿想到她知道的一些底層人, 總不免對他們的命運作悲觀預測。所以他們的努力和希望, 究竟有多大的意義呢?她寫出來的”俗人“小說, 何以感染打動別人呢?

珍卿起身走到北邊的百葉櫃前, 翻一陣找出一張黑膠唱片, 在留聲機上架好唱片開始播放。她靠在旁邊聆聽一陣,這是巴赫的《勃蘭登堡協奏曲》。

流暢輕快的西洋交響樂,音符漸漸充盈整個房間。受三哥的潛移默化,珍卿漸漸也聽西洋交響樂,有的音樂能幫助鎮定情緒、緩解焦慮,有的能幫助撫除雜思、專注思考。

音符在她的耳邊飄旋著,安撫著她有點焦灼的精神。她在房中慢慢地踱步思考。她總以為底層人活得艱難,故覺得他們多半活得絕望而痛苦,一點小事也許就能壓垮他們。一直沒太深思他們的希望所在。

在音樂中遊思漫思,珍卿想起許多似將忘卻的事。

她想起有年正月在楊家灣,曾見過一個被孫媳虐待的老婆子,她為了給重孫子弄錢治病,悄悄將孫子家的小妮賣掉。在珍卿看來,這種事無異於人倫慘劇,讓人看到人性多麽險惡。但那老婆子卻自覺一片苦心,她就是賣人時也是懷揣希望的吧!這種希望於他人罪大惡極,於她自己卻是光明的吧!當然,那種賣女兒賣孫女的老太婆,就算用白描的敘事手法,不對她加以評斷,也不能給她渲染成積極的人物。

她又想起杜家莊南村的陳家,陳家獨子陳學禮還是她同窗,她跟玉琮還救濟過那家的人。那年看過陳家房舍的模樣,那印象此時如在眼前,幾乎等同於陶淵明的“環堵蕭然,簞瓢屢空”。可陳學禮的父母一直生孩子,務必要生出傳宗接代的男孩才罷休。家裏一張張等著吃飯的嘴,還要千方百計地培養陳學禮。陳父的願望是重振門庭、揚眉吐氣,陳學禮就是他的希望所在吧。這在旁人看來有點“癡心妄想“,但希望本身總不”卑劣“吧!

珍卿省察自身不得不承認,她心裏厭煩陳父重男輕女,厭他不把女孩兒當人看待,從未試過認真琢磨這種人,可是不琢磨了解就很膚淺。怎能從小人物身上找到一點人性溫情?

還有去年鞭炮事件的車夫冒三,她同情他可憐他,其實也模糊了他本人的面目,想起來就是命運悲慘的車夫,沒有更多的印象。其實對於拿命掙錢的車夫,他的雙腳讓他能養家糊口,他日日夜夜地奔跑向前。他的希望在他寬大的腳掌下,即使事實證明這希望很脆弱,但也存在於他的呼吸心跳中吧。而花山半老徐娘的jì女蘭枝,她習慣於脫得精赤條條,向那些“恩客”敞開身子,即便人生再無美好可言,她女兒也是她的希望所在吧。還有不知音訊的藍家兄弟,他們去偷竊搶劫,未免不是抱著一份希望……

還有死去多時的錢明珠,謝公館沒有人特意記念她,除了嫁在北方的明月表姐,會想念被欲望吞噬的妹妹,謝公館”溫柔可親的明珠表姐”,在人世間已經等同於煙消雲散了啊。但她做壞事的時候,也是抱著對美好生活的希望啊。

說起來,珍卿曾為錢明珠寫了篇小說,但當時謝公館受到輿論滋擾,她怕小說情節被讀者對號入座,讓平息的風波再節外生枝,再加上荀學姐有點疑慮,寫好的小說就一直擱到忘卻了。

珍卿翻箱倒櫃地找出小說稿子,慢慢品味著自己的舊作。裏面有些女主人公的白描,現在看還覺到微妙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