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船上船下的小事

珍卿在培英三年級的下學期, 讀了Charles Lamb的《窮親戚(Poor Relatives)》,覺得這種臉譜式的人物呈現方式很好,她要寫的是船上一位劉太太, 她是典型的中產階級不可愛婦女,整天維持著一種廉價的傲慢, 珍卿給文章取名叫《驕傲的女人》。跟這位奇葩的劉太太一比, 留在海寧的胖媽簡直是仙女, 劄記是這樣寫的:

……眼看到了要睡覺的時辰, 你聽見有人敲你艙房的門, 你心裏猜測著客人是誰,左不過是那一兩個人,莫名的時間莫名來訪。

這訪客慚惶地說“不意叨擾”, 等到主人家表示歡迎,詢問貴客有什麽來意,她才悠悠地講明意圖。大抵是她丈夫跟船長認得, 叫主人有煩難盡管與她說, 她叫她丈夫去同船長講情, 不然底下的小鬼幾難纏。因此,以後但凡“底下人”待你周到, 全是她丈夫認得船長的功勞。

她打量你的艙房家私, 打量你的衣著裝扮,若是覺得不過如此, 她就平衡而得意。你並不想主動與她談話, 但在睡覺時間來訪的人, 總有無窮的話題與你聊。

她拿起你的手指端詳, 問這戒指上怎地光禿禿, 不像她手上的戒指鑲著紅寶石, 另一顆戒指鑲著綠寶石………她掛著笑面卻不說中聽的話,說你這裏寒酸那裏掉價,看到桌上放的好宣紙,臨走還要順走幾張,說回去給他兒子寫字,但你曉得她兒子不愛寫字,她兒子最鐘意的事,是往女浴室偷看婦人洗澡……

翌日,主人脫了衣裳要睡午覺,她又咣咣敲響主人房門,趾高氣揚地告訴主人,頭等艙闊人們要舉辦酒會,船長喊他們也上去玩一玩,只可憐一件趁頭的藍禮服,沒有登樣的首飾配,想借主人的寶石項鏈戴戴。她不知主人有無寶石項鏈,不過有棗沒棗打三竿子,打下來一個是一個。主人說沒有寶石項鏈,她便指責主人不知恩義,說主人生病臥床的時節,那些艙管、船醫、廚師,看待主人這麽無微不至,就是她丈夫跟船長打招呼的緣故。

她是個嘴巴頂厲害的人,但當你真正開罪了她,才曉得她能厲害到什麽地步。

她的嘴巴其實是個篩子,什麽話從她嘴裏露出來,時間久了都不叫人稀奇。她日夜鐘意講人家的閑話,而且早上是李逵晚上是李鬼:今天跟趙太太講錢太太閑話,明天跟錢太太講趙太太閑話,後天就跟李太太講趙太太和錢太太閑話……船上有人背地開她的玩笑,說這海上過路的海豚,桅杆上歇腿的海鷗,都擺不脫叫她講些閑話……

她有時候被丈夫當眾毆打,別人同情她勸解她,她卻反說誰家男人不是這樣。無論丈夫如何打她,她翌日照樣與丈夫親近……

當你遇見這樣一個女人,才知世上竟有這樣一個女人,叫人同情不起憎惡不得的傲慢女人。她有時候站在你的面前,叫你絞盡腦汁也想不清,造物主造出她究竟為什麽……

這一篇人物劄記剛剛寫完,珍卿的旅伴之一、孫離叔叔的朋友——大著肚子的華衡非女士,趕她和怡民到甲板上活動活動。

她們就到甲板上面活動去。

特別二等艙的甲板上人不少,有人喁喁細語,有人高談闊論,有人聯袂散步,有人倚舷遠望。小孩子也在任情撒著歡。晴天是這麽得珍貴,這難得的詳細安寧讓人感動。

和怡民在甲板上散一會步,珍卿就把畫板拿上來寫生,怡民也拿了外文書來看。一個玩球的外國小孩兒,總是將球踢到珍卿的椅下,其母會輕聲細語地教訓他,叫保姆抱著孩子安生坐一會。孩子母親還欲來給珍卿道歉,被她的先生小聲勸住,大約是叫妻子不要打擾人家。

珍卿在畫一幅《海上魚雁圖》:天空像碩大無邊的藍寶石,薄絮似的微雲飄蕩著。是時海上無風浪,整個海面澄平如鏡,船上人可於粼粼細波間,見飛滑於水面的銀色魚影。它們披開波痕,集群向同一方向遊去,那種速度和動感讓觀魚者自有樂趣。每種生物都被天敵覬覦著。海燕也在海面上飛掠著,捕捉嬉戲波面的小魚,它們俊巧的身形和迅捷的姿態,很能激發珍卿的創作欲望。不過,特別二等艙的甲板離水面高,看不清魚兒滑行的細節。她便跑回艙房去取望遠鏡。

離珍卿她們坐椅不遠處,一位劉太太小聲跟旅伴驚詫,說那畫畫的杜小姐竟已成婚,既成婚又不在家相夫教子,偏拋家別夫到千裏之外念書,家裏也由著她讀那勞什子的書,真是可煞作怪!

相貌不錯又有才華的女孩,難免會引人注目一些。不獨是容易想入非非的男人,就是女性也下意識注目。他們未必只著意談論她的色相,也關注她的性情學識、家世婚姻。而且,跟這杜小姐同行的旅伴也奇怪——一個帶著伴當的的絲茶商人黃先生,一個挺著孕肚的知識女性華女士,一個會講東洋話的江平女孩孟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