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會將只手撐天地

潘文紹在珍卿住處現身一次, 以後大家還是各忙各的。珍卿到波城的頭一年,就偶然遇見了潘文紹,但他三年後才轉學到麻大繼續進修。珍卿還沒有那麽自作多情, 以為隔這麽多年,潘文紹還一心惦記著她。

又一次從哈大美術館出來, 又在布萊德曼教授家吃晚飯, 珍卿擒著雨傘走出校門, 便見站在電燈下吹風的潘文紹。

珍卿跟他寒暄了一兩句, 潘文紹就無聲地陪著她走, 自言自語似的跟珍卿說:“珍卿,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的眼睛, 裝著一整個的宇宙。我渴望跟你在一起——“

珍卿猝然頓住腳步,舉起兩只手對著熹微的燈光道:“我結婚了。”潘文紹的神情與雨光同涼,但又有一種奇異的柔和:“珍卿, 我不是盲人, 我早看見你手上的戒指, 銀戒指加上玉戒指,明明白白地告訴人們, 你已經名花有主。但這並不妨礙人的心意。”

珍卿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 說:“我快到家了,潘文紹, 你回去吧。”她決定盡快離開是非之人, 潘文紹在她背後輕輕說:“珍卿, 我無意打擾你的生活, 但我要告訴你, 我得遇值得思慕之人, 亦是荒涼人生之幸事。”

珍卿想起少年時的潘文紹,其實他是一片摯誠的,他並不是一個猥瑣猖狂的人,便回身跟他說道:“你又是何必,世上比我強的人何止千萬。”

潘文紹肅然地走上來:“珍卿,小時候,叔父教我念宋人詩詞,他最喜歡陳亮的一句: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我自幼也悄悄立志,作為堂堂中華男兒,要將只手撐天地。看著情投意合的叔父和嬸娘,我也懵懂地立下志願,也要尋一個情投意合的愛侶。珍卿,在啟明第一次看你的作文,便覺你是我苦苦尋覓之人……我的一生遺恨,便是你對我母親印象惡劣,你最初就斷絕我的機會。”

看著沉郁失意的他,珍卿欲言又止,良久才聽他似是自嘲:“珍卿,有你這樣的珠玉在側,便是草木土石之輩,也當發憤自勵,圖強救亡。珍卿,你也莫要小視於我,我,我不會打擾你的生活。”

從這一次與潘文紹偶遇,珍卿和潘文紹沒再特意約見過,來往比尋常的中國同學還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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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偶遇潘文紹的第二天,珍卿收到玉琮的一封信。

親愛的珍卿:

還記否,時在九先生課上偷閱《山海經》,言誇父自不量力與日競走,曾竊笑誇父空有巨身,不知天道運行之機,枉死道途為後人譏笑。

今日始知,誇父之大德若孤、大智若愚,金已痛覺前非,並將以畢生精力改過。

珍卿,我以為有知識學問之青年,似立於古今智者肩頭之巨人。我人生之第一件道德戒律,即無條件忠誠於民族與國家。

珍卿,我此去,許有黃泉、蓬萊之遠,他日若無緣再得重逢,當汝視道旁之灼灼桃林,當如視我真人也……

紙短意長,珍卿倉促地閱完,忽記起昨夜潘文紹所言: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她知道中國男兒鐵骨錚錚,他們願以血肉鑄成新的長城。她知道玉琮已經視死如歸,她就算一聲聲提醒他會死,他也會微笑著回答她:“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而未悔”。

也許來日,真的只能視道旁桃林如視他……

眼淚撲嗒撲嗒落到紙上,珍卿把頭埋在兩臂間,一個人悶聲哭了良久,哭到臉孔濕寒尚不自已。

她不確知玉琮要做什麽,但他表了視死如歸的決心,此事便已不可回旋矣。他甚至不能給玉琮回信,他的來信顯然是特別渠道過來,根本沒有寫信人的通訊地址。

珍卿喃喃念著“男兒到死心如鐵”,婆娑的淚眼對著淒迷的異邦之夜,默默為山河故友祈禱著。

因國內聲勢浩大的抗戰輿論,海外學子又起了一撥回國熱,其中就包括珍卿的外甥小莊。小莊本欲秘密地輟學回國,終了沒忍住寫信給珍卿,陳述他的激烈壯懷,熱血丹心。

珍卿勸小莊不要熱血上腦,不管不顧地跑回去做炮灰,又寫了一封信苦口婆心地勸。

小莊:

謝謝你信得過我,臨行前與我留信,使我得知你的思想行動。請你放心,我不至於太沒義氣,將你的行跡泄露給家長們。

若你認為我作為你的朋友,從前對你講過一二至言,且將頭腦冷靜下來,請務必聽我下面的話。

我發自肺腑地認為,你以弱冠之齡輟學,而欲棄醫從戎以報國,去向著侵略者冷酷的炮口,拋灑沒有實際意義的熱血,是極其狂熱愚任之舉。

私以為,天生汝在富貴開明之家,汝當比尋常愚夫愚婦承當更大社會責任。如此責任,卻不當以無謂之犧牲來履行。

小莊,請你仔細思考,當全面戰爭降臨於所有人,人們的正常生活就會全面終止嗎?人們都一股腦投入戰場嗎?我們不需要醫生、教師、工程師、文學家、翻譯家、農學家、經濟學家嗎?我們的衣食住行不須經濟運行嗎?我們的長期抗戰不須保存有生的力量嗎?我們的死戰到底不須傳播愛國火種給孩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