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芳草有情映春陽

嬌嬌說她不願意留學美國, 珍卿詢問她到底是為什麽。

嬌嬌克制地抿一抿嘴唇,卷曲的睫毛在秀氣鼻梁上投下陰影,更顯得她嫻靜而脆弱, 珍卿輕嘆一聲,攬著她勸撫道:“咱們家的孩子慣例要留學, 可你若真有難言之隱, 也未必要逼著你非去出洋。現在時局越發撲朔迷離, 叫你一個小囡孤身在外, 我們也不那麽放心。不過即便不出洋, 也得有合情合理的說辭,不能只是意氣用事。”

好一會聽不見嬌嬌回應,直到聽見她的抽泣聲, 珍卿才撫著她的肩膀再次柔聲詢問,嬌嬌對著小姑且泣且訴:“小姑,我不想跟元禮一起。我想跟小姑、三叔一起, 跟二姑和祖母一起, 這樣我才會快樂, 不然,我會早早就去死的。元禮跟爸爸……”

珍卿聞言立刻了悟。家裏叫孩子留學必到美利堅, 除了仲禮這個逆風而動的家夥, 小莊和元禮都擇善而從去了美國。可元禮把母親婚外情的暴露,和他們小家庭的分崩離析, 全都怪在年幼無知的嬌嬌身上, 嬌嬌的心理陰影可想而知。自然還有吳祖興、林玉馨這對渣父母, 也在嬌嬌的成長過程中, 在她心靈上造成一層層的陰翳創傷。不成熟的孩子擺不脫親人的影響, 有些挫折會自我合理化, 有的痛苦會拼命地壓抑。但只要你還將他們視作親人,他們帶來的挫敗和痛苦就難以根除。天長日久若不自救,不但挫敗和痛苦根除不了,你試圖跟別人描述,都不知道要從何說起。

既已明白嬌嬌的陰影,珍卿就沒把她的心事攤開說破,而說她會去幫忙跟祖母和二姑說,說這並非決對不可更改之事,犯不上背負這麽重的心理包袱。又問嬌嬌為何不跟奶奶、爺爺說,再不然,跟二姑說一說不也挺好嗎?

嬌嬌說,她也嘗試過跟奶奶和二姑說,可是他們工作太忙。奶奶常日裏早出晚歸,花仙子的事她要忙,賑濟會的事她要忙,近來又跟救國會參加民主活動,還跟慈濟會的方先生合辦育嬰堂、孤兒院和貧兒工藝院。奶奶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不說多數時候她早就睡了,即便沒睡,怎麽忍心拿些小事打擾她?

二姑更不會日日到謝公館,這兩年二姑常跑到西南梁州,聽說她在梁州辦了個實驗室,還在梁州當地籌建防疫委員會,一年中有一半時間待在外省。嬌嬌想向她傾訴也得見得著啊。

嬌嬌說最信任親近的是小姑,許多無法與人吐露的心事,今日一見面都願意吐露,心中塊壘不覺去了一半。又說起偶爾奶奶白天在家休息,往往是因為爺爺也在家。嬌嬌說有次尋機談起不想留學的事,才剛提了個話頭,爺爺就問她是不是怕吃苦受罪,還是怕在異國他鄉受人冷落,然後就講起引以為傲的女兒珍卿。杜教授說正是他這個做爹的,督著女兒去外頭世界闖一闖,她才能掙得今日的成就地位,不然成就再大也止於國內。杜教授得意揚揚地一搶白,嬌嬌想起自己不想留洋的緣故,確實出於畏葸怯懦、不願面對,就不好意思再跟奶奶開腔了。

珍卿一聽著實無語,這個杜教授呀杜教授,還是萬年如一日地不著調,家裏養了個青春期的女孩,做長輩的不會察微知著、防微杜漸就算了,連閉嘴做個傾心者的覺悟都沒有。珍卿在心裏想,幸虧小時候沒有長在他手裏。

珍卿耐心安撫完嬌嬌,下來時遇見個陌生女傭,捧著洗疊好的衣裳看來要送給嬌嬌。她低眉順眼地跟珍卿問好,珍卿問了一下方知此女叫紅蓮,記起胖媽說過有個叫紅蓮的,是封管家的遠房親戚,不時給秦姨軟釘子碰的那個。

珍卿瞧紅蓮生的中人之姿,臉上搶眼的雀斑頗損顏色,言語舉動倒是挑不出來錯。回想今日自從入了謝公館,在客廳餐廳走廊幾處都看到她,又不見她出頭多話,想來此女該是能幹得力的。又想起從前才來謝公館,胖媽說年輕女傭不叫到樓裏侍候,是為防對大少爺跟三少爺有妨礙,這個叫紅蓮的不知是否算破例。

珍卿把紅蓮的事先拋開,下去見謝董事長,吳二姐此時也在,就把嬌嬌的心病轉告他們。早年的家變給第三代留下夢魘,忙過顧不得小兒女的謝董事長母女,也不免唏噓感嘆、回憶自省。沒過兩日,還是謝董事長明確發了話,說嬌嬌一個女孩不出去也好,孩子既然願意待在家裏,明年叫她就近選個大學也好,左右家裏兩個大學者,也不怕孩子長歪了。

嬌嬌的事解決得很輕松,之後珍卿本想點一點杜教授,然而真到了杜教授跟前,責備之語一句也說不出。杜教授被嬌慣得不通人情世故,但他不是只破壞沒建樹的人,他在文學、教育、校勘、考古和婦女解放上,多年用心戮力有不少實益之舉,也是學界舉足輕重的高明學者。她老婆謝董事長都沒要他內外兼修、八面見光,珍卿又何必貿然出口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