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這家女兒養得嬌

珍卿的《文學史》開課比較晚, 海大學生多數已經放假離校,珍卿還在上最後一課,未免中午離校太熱了, 她特意請錢繽把他的大課提到早八點。

最後一課上完,珍卿給學生們布置讀書報告, 就作為期末成績考核指標之一。課程結束她準備離開的, 到樓下應學生董時吟的請求, 給她列了一個暑假的書單, 其他學生見狀立馬圍上來觀看。等珍卿寫完一個不長不短的書單, 她跟董時吟坐的長椅早被人群圍住。本系和外系的學生當著她討論起的讀書取向。

珍卿見周圍多是本校學生,枝繁葉茂的樹木遮隔屏障,學生們或坐或站在長椅前圍成一片, 保鏢頭頭黃皕沖她點點頭,示意她暫時不用太擔心。她便留下來認真聽學生們說話。

一位珍卿覺得面熟的文學系甲生說,他只想讀唯美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書, 其他乙生、丙生、丁生, 都批他脫離實際的客體的生活, 不但現在學不好知識,將來做學問也難以有所建樹。甲生卻對批評不大在意, 說他遵循了易先生的美學理論:閱讀須先讀感興趣的內容, 有興趣才能樂而忘憂、深入探究,深入探究得了情趣才能有所創造。這下不少人附和起甲生的論點了。

這位甲生挺會拉大旗做虎皮, 珍卿被他說得暗暗發笑。這時, 身旁胖媽撐開白色蕾絲邊洋傘, 替珍卿把熱燥的太陽光擋開, 可這樣也把學生的視線阻斷, 也不知學生看在眼裏, 是不是覺得這老師嬌氣得滑稽。可眾目睽睽下她不好嚷胖媽,珍卿只好按捺性子把傘推得高些。有兩個男學生見狀,便自告奔勇幫易先生舉著陽傘。珍卿幹脆叫他們幫忙收起來,胖媽還想嘀咕被珍卿瞪到息聲。

珍卿接著聽他們各執己見,見辯論的雙方誰也不能說服誰,便也順勢加入他們的討論,她不贊成甲生想入非非的讀書觀,但她沒有像與甲生意見相左的學生們,上來便把讀書與對國家民族的義務掛鉤。

她先只從她的藝術生涯談起,講她少年時最樂意畫人物草蟲,但風景建築不樂意畫也會畫些。她說過藝術是心與物的化學反應,自然萬物既然是千頭萬端,官能的訓練也應該務盡全面,不然某日恰被風景建築激發靈感,卻因為沒有充分的官能訓練,直到瞬間的靈感流失還在思量如何落筆,這是多麽令人遺憾羞愧的窘境。所以,做學問的人只憑喜好做事,就無法窺涉百家,獲得源源不斷的靈感,也沒有捕捉靈感的敏銳能力。

學過速記的女學生董時吟,經錢繽助教叮囑加上自己有心,一遇到易先生發表長短演講,就跟被喚醒使命似的開始記錄。海大中文系的學生對此見慣不怪,還常常找她抄錄易先生的演講呢。

“作為閱讀量大的中文系學生,閱讀能力和審美趣味不會一成不變,若誰敢於堅持一成不變,他的教授恐怕就不敢叫他畢業。我們可以設想一番,一人對唯美浪漫的德國文學有興趣,對理智現實的法俄文學沒興趣,對唯美浪漫和理智現實間的英國文學,也學得似懂不懂,似解不解,那他的歐洲文學史還指望能及格嗎?”

珍卿說得周遭學生都笑起來,連被珍卿點到的甲生也抿嘴尬笑。這時候,身材寬大的胖媽擠開往前湊的學生,像在家裏侍候五小姐一樣的,把保溫筒子揭得好好的,叫珍卿喝裏頭的鹹豆漿,哄人喝豆漿還嘀嘀咕咕,簡直像對待一個嬰兒一樣。珍卿感到學生們在面面相覷,有一陣以目示意的尷尬。她難免覺得教師的威嚴動搖了,臉估計也默默地紅起來,喝著鹹豆漿沒留神把自己嗆著了,胖媽又拍後背又揉胸口,搞得珍卿幾尷尬幾尷尬。

珍卿輕輕在手底下扒拉胖媽,示意她趕緊消停一些,見學生們等著她繼續講下去,勉強收拾情緒接著說:“所以,唯美浪漫跟理智現實不該對立。對現實主義作品缺乏興趣,固然不可強求自己喜歡,卻應當堅持作基本的官能訓練,就像科學家嚴格遵循實驗流程一樣,該做內容摘要做內容摘要,該分析修辭語法分析修辭語法,該研究社會背景研究社會背景,該分析人物性格分析人物性格。即便不能強求情感與審美到位,也必須強求技術與能力到位。若你以後對現實生活體悟得更深,求學時強求而來的閱讀能力,就能促成你的審美趣味發生變化。而且不少批判現實主義的名著,一開始非硬著頭皮讀不可。不能忍受開始的寡淡無味,就不能遇見結局的精彩……”

珍卿坐著說了這一會話,腸胃有點要犯嘔的意思,卻聽又一個男學生熱忱地向她提問:“易先生,莊教授給我們講如何作詩,說用平凡的文字寫不平凡的事,跟用不平凡的文字寫平凡的事一樣偉大。先生,先生,學生不理解何謂‘平凡的文字’,何謂‘不平凡的文字’,先生能否為學生以白話闡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