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千山萬水至此間

這天晚上, 聶梅先跟俊俊哥先後離開謝公館,珍卿一人在遊廊上呆坐許久,由施先生之死想到慕先生之死, 由慕先生之死想到李師父之死,偏偏在這國破家散、內心仿徨的時候, 她的先生們一個個離她而去。她驀然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異時空的棄兒, 天上地下碧落黃泉都無所歸屬似的。

連續數日一滴淚哭不出的她, 先是把頭埋在膝間無聲地哭, 後來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此時此刻, 她真希望有一個神通廣大的救世主,帶領大家滌除人間的一切痛苦劫難,讓中國人獲得平常穩定的幸福生活。

不知哭了多久, 珍卿省過神才覺身邊站滿她的保鏢。院中的希臘式涼亭不遠處,有一個神情倔強的模糊少年,懷抱包袱直楞楞盯著珍卿看。黃先生大約搜過那少年的身, 把少年的身份證明拿過來給珍卿看。珍卿先看了來自少年的兩張合照, 揩揩淚擡頭瞅那少年一眼, 沒說話,又打開少年的家信和入學通知書——入學通知書是平京大學的, 說明這孩子學業非常出色。

這少年是樂嫣的親侄子樂笙, 好友樂嫣雖然已經失蹤很久了,但珍卿跟樂嫣大哥也算點頭之交。

原來海寧戰事開啟之前, 樂嫣大哥正在外地收貨款。樂嫣之父一開始並不想離開海寧, 樂嫣大哥說兒子樂笙跟祖父一起也算放心。後來, 那人老昏聵的樂嫣之父又改變主意要走。

樂嫣大哥是後來才知道, 他那位好後母說他兒子樂笙要念大學, 而他們是要回閩州老家的, 那個當後娘跟後奶奶的人,臨走要拖上自己娘家一大些人,唯獨嫌後孫子樂笙占地方不帶他。

樂笙性格要強沒有硬跟他們去,本想跟同學一起到星漢卻買不到船票,說去西邊的火車站扒火車沒扒上。他又想憑借腳力自己走到星漢市,可是從西邊才走到花山發現那正鬧土匪,為避土匪只好又重新回到海寧城裏。這孩子折騰半月竟連海寧城都沒走出去,十七歲的少年懊喪得不得了,背著人哭了幾十場都有。最後還是給他父親打電報訴苦,他父親提醒他來找姑姑的同學易先生,說易先生急公好義、樂善好施,他只要開口就算在他姑姑面上也會帶他離開。樂笙於是自己跑到謝公館來查看究竟。

珍卿叫毛妮兒把樂笙這孩子安頓好。珍卿親自跑一趟眾仁醫院跟吳二姐說明情況。這也許是她們最後平安離開的機會了。吳二姐也是愛國有公心的名流,不能留在這裏叫東洋人裹挾謀害。

珍卿很想去看看施家和先生的遺體,可是她知道應該提前去機場候著,不宜再節外生枝給任何人添麻煩。

九點鐘他們將要去機場時,容牧師忽到謝公館請珍卿幫忙。他說有重要人物的妻兒要離開海寧,但是沒有門路。珍卿詫異容牧師這樣神通廣大的,竟然送走一對無辜的母子都沒門路。

容牧師把同來的母子倆引進來,那年輕少婦名字叫林雙成。她望向珍卿的表情頗為親切,懷中嬰兒大約跟杜保堂差不多大,珍卿叫孟箏娘把這對母子照應好。

容牧師拉珍卿站到院裏說明情況,雖然說兩黨正在合作,但應天特務仍在暗捕社會黨,罪名是在大城市陰謀從事間諜活動。有些人還要隱藏身份繼續工作,但他們的家屬卻需要設法轉移出雲。

珍卿不免問起施家和先生為何救她,容牧師看著天幕裏的幾點明星,在緊一陣緩一陣的炮聲中,跟珍卿講了一句深沉的話:“我輩看著國家淪喪、民族危亡,抱著為國家民族殺身成仁的壯志,就算早早地‘身死魂消’,不能親睹理想的實現,也正如易先生所說的,他的死在他的同志看來,也是比泰山還要重的。何況他奮力救了易先生一命,若是我,也覺得死得其所了。”

珍卿疲倦不堪地靠著遊廊,眼睛裏又鼓起來一團眼淚,問容牧師道:“施先生留下血脈了嗎?”容牧師深邃的眼看向珍卿:“林女士懷裏抱的正是施先生血脈。”珍卿驚訝地回頭望向室內:“莫非,莫非林女士是施先生的遺孀?”容牧師搖搖頭跟珍卿說:“不不不,她是施先生同母異父的妹妹,假扮成了施先生的妻子,她真正的丈夫另有他人。說起來,若是追溯到四代人以上,那嬰兒的血胤跟你的血胤承自同一位先祖。”

珍卿驚異地思考片刻便明了。容牧師不曉得她的真實身世,他說的是杜太爺那邊的血脈,那無疑就是姑奶奶家的明衡表哥。

容牧師在夜色中離開謝公館,他們一行人趕往機場的時候,珍卿特意去看那女嬰兒的長相,覺得有幾分像楊家的若衡表姐,臉相上跟施先生也有幾分像。那少婦林雙成眼中噙淚地看著珍卿:“杜小姐,我常常聽人說起你的事。”珍卿的淚意立刻又上來了。

珍卿一行乘坐的飛機到達星漢市,焦急等待的三哥和秦姨終於等到他們。烽火連天的時節得以與至親團聚,其中的歡喜後怕自然不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