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這幾日, 李景煥腦中不斷閃現阿纓手臂燒傷,一回一回剜肉的場景。

冷宮荒殿,殘燭薄衾, 那個骨架支離的女子就困在他的記憶裏, 血,從她手臂上一次一次地流淌下來,從未有過愈合。

李景煥不斷提醒自己,那只是個噩夢, 阿纓連被蚊叮的疼癢都受不得,怎可能忍受得了那般刮骨的疼。

但阿纓性情的變化,對他的態度從過去的形影不離到如今的厭惡排斥, 這種種反常,又仿佛告訴他,其中有所蹊蹺。

萬一那不僅是個夢……

李景煥不讓自己想下去,忍著頭疼低語, “阿纓,你不應來此。”

衛覦不是聲稱對她庇護得緊嗎, 怎會放任她獨自面對這些人的視線,受這些人的譏嘲。

簪纓滿心的好興致頓掃一空, 冷臉扯回衣袖。

旁人不敢插嘴,獨顧細嬋看看太子,又看看簪纓的臉色, 不動聲色向前擋了半步。

溫軟柔膩的觸感在指尖消失,李景煥手指下意識一緊,怕弄疼她, 忍痛松開手。崔馨在一旁早忍不住了:“傅簪纓, 你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諱, 你眼裏哪還有天家威儀?”

“閉嘴!”

李景煥怒視崔馨,眼裏怒焰囂天,那一瞬的淩厲,好似一尾惡蛟潛在他眸底深淵,寒戾異常。

崔馨登時嚇得倒跌幾步,心竅冰涼,“表、表哥……”

“天家威儀?”簪纓偏要接下話去,含笑輕念。這四個字,可謂她今日聽過最好笑的笑話了。

她在宮裏居住十余年,旁人眼裏尊貴不可企及的帝王皇後,在她眼裏,不過如家翁家媼一樣尋常。只不過從前,她以為那是對慈愛親切的父母,如今,只當作一對糊塗夫妻罷了,何處值得敬怕一分。

至於李景煥,簪纓輕瞥神色難堪的崔馨,“李景煥這個名字,喚不得麽?我不稱太子,只因在我心裏,他——”

不配。

“阿纓。”李景煥上前遮住她的尾音,少女身上的清甜芳香,絲絲縷縷地鉆入他呼吸,如嗅鴆毒,越沉迷,頭蓋骨越是疼得似要掀起來。

可李景煥始終維持著一抹孱弱笑意,“別這樣,對你不好。”

她可以罵他,但入了這麽多耳目,會傷到她自己。

崔馨已在心中尖叫:她又叫!她又叫!誰都不敢直呼表哥名諱,她憑什麽有恃無恐!表哥為何吼我卻不生她的氣!丟臉死了!氣煞我也!

她手中好端端一條絲帕被扭得變形,一張精心裝扮的飛霞紅妝面,這會兒憋得有如猴臀,也沒人理會她。

卻說李景煥上前一步的同時,簪纓早已蹙眉後退,顧細嬋同時邁前一步,對太子福身倩笑:

“小女子給太子殿下平安。阿纓,這邊怪熱的,咱們去王夫人那裏歇歇吧。”

同時李星烺也帶著湞和過來,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傅小娘子,打個圓場:

“想是皇兄今日閑暇,也來遊覽景致,弟在杏壇邊設了寶帳,有美酒佳釀,不如皇兄賞光,共飲一番?”

李景煥冷笑,所有人都在護著她,自己倒成了個惡人。

他點指按了下眉心,回袖,當眾向簪纓葉手一揖,聲輕氣柔:“孤當日在華林園傷了傅娘子的心,今日,特來向傅娘子賠禮。”

看著太子當眾折下腰去,周遭響起一片倒吸冷氣聲。

太子殿下一向以穩重沉傲之姿視人,此日當眾向一女子折腰,過後京中又要添樁談資了。

謝夫人與王夫人坐在那亭中,遠遠瞧著曲橋上人影攢聚,按理說,應過去拜見太子,可太子殿下明顯是沖著簪纓來的,又不好過去。

謝夫人憂心忡忡,“這位殿下倒真舍得下臉,不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王夫人秀目微凝,“便看小娘子如何應對了。”

簪纓沒有應對,她沒興致在此陪人做戲,隨他躬在那裏,轉身便走。

今日的集會到此,也是意興闌珊了。她攜著顧細嬋,對站在外圍的幾位女郎歉意一笑,打算去向王夫人告辭。

才邁出步子,只見一溜人煙順著曲橋趨步而來,阻了她去路。

同時一道尖柔聲音響起:“皇後娘娘為傅娘子添幾樣筵禮助興!”

簪纓冷冷掃眉,看見顯陽宮的佘公公帶領幾個小黃門,捧盒而至。

她心想,這對母子真是一路作派,暗地裏禍害完了人,明面上又擺出誠意十足的架勢,伏低做小,示眾於人,給她搭出個台階來,示意皇家已讓步至此,她再不就坡下來,便是不恭不順。

可她偏就不恭不順了,又能怎樣?

簪纓正待開口,忽聞樂遊苑入口處,傳來地動山搖的一聲呼喝。

隨即便見一排形狀清奇而詭譎的巨形山石,流水一般流入園中,景象蔚為壯觀。

細看,才發現那奇石之下,有一排膚色黝黑,發盤螺髻的僧祇奴舉臂托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