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一次見面, 沈階跪在中君門前,簪纓坐在一街之隔的馬車上,未曾露面,便用十金買簡救他母子於水火。

第二次見面, 沈階在樂遊苑的外囿受高族子弟淩欺, 簪纓立在曲水橋亭上, 朗朗念出那句他寫來無人問津的賦辭, 引得左右名士紛紛詢問,此佳句出自何人之手。

第三次見面, 他看著她面無表情刺了害父仇人二十二簪。

這是他們的第四次見面, 小女娘折節下顧, 向他揖禮。

要說從出生起便一直被人踩在腳下的沈階心中無觸動,是假話, 他從那枚對他矮下一頭的輕顫珠花上斂回視線, 回以一禮。

沉靜道:“小人欲教女君的第一事, 便是:不必對小人如此客氣。女君是用客卿, 而非請西席,小人不過是為女君出謀劃策一徒爾,當不起那一‘教’字。”

簪纓一靜後道:“既如此,何以稱‘教我第一事’。”

沈階會心彎彎唇角, 說是,“小人失言了。”

簪纓卻不曾笑,向外道了聲開門。春堇守在門廊外, 早覺得這少年來得古怪,聞聲忙將門扇打開, 見無異狀, 方才放心。

堂門一開, 一頭白狼悠悠拖尾而來。轉過沈階身旁時,白狼長尾掃過他穿著布履的腳背,顧首,齜牙,露出寒白的一截斷齒。

從沙戰退伍的兇獸,自帶煞相,不是一般的山野群狼可以比擬。沈階身形微僵。

簪纓恍若未見,比手請沈階在側首就座,自己跽坐在正首案後,又道奉茶。

她將狼招到身邊,輕撫白狼頸鬃,不輕不重道:

“閣下既不以先生自居,我便不多禮了。當日閣下京兆府敲府鳴冤,於身有恩,早先想著,等先家君的後事料理完後,再登門拜謝,不想閣下今日前來投名。既然身份換了,我心裏有一樁疑問,想向閣下求證?”

沈階頷首,“女君但問。”

簪纓看向他,“若你當日得知陳留真相時,處在和褚先生相同的境遇——我在宮裏,大司馬也不在京,周燮虎視眈眈,四周危險密布,一敲登聞鼓只會引來殺身之禍,你還會不會出頭?”

沈階眼裏閃過一瞬驚訝。

簪纓坦然地回視。

若對方只是幫她父親昭雪的恩人,那麽簪纓論跡不論心,對他只會有感激,將來無論沈階想要入仕為官,或揚名立事,只要他提出,她都會想法子回報他。

但如今沈階舍了那一條看似容易的通途,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投她,她對待他的態度便不是待恩人,她首先要了解此人的心性。

沈階只猶豫了一息,便實話實說:“不會。我會以自己的命為重,死守這個秘密,不向任何人吐露,只待時機翻轉的那一日。”

“如若永無那一日,”少年擡頭,眼神鋒利直白,“我便一輩子都不說。”

這是他和褚阿良互相看不上眼的根本所在。他們本不是一類人。

簪纓沒有意外,點頭慢慢道:“所以你當日說報我青眼之恩,不盡不實。”

沈階承認:“確實不是報恩,是投誠。願使女君看到小人的能力,納用小人。”

簪纓撫狼的手定住,瘦孱未消的臉上一對烏眸光采醒目,語氣清淡:“所以,方才你的話也不真——你此來預計的不可能是兩條死路。閣下少年英才,心有成算,不會做無把握之事;閣下事母至孝,也不可能毫無準備便拋下令堂來冒險。”

沈階啞口無言。

簪纓露出一個不怎麽真實的淺笑,“閣下是一位機致精巧的聰明人。”

她便不怎麽聰明了,只不過阿父留下的注疏,也曾挑燈讀過幾篇。“你一來,便戳中我心底的想法,再拿大義凜然的話激我,便覺得我一定會對你

另眼相看,是嗎?你覺得你挑了個好拿捏的主子,可以憑借你的三寸不爛之舌,讓我言聽計從,做你登雲梯,是嗎?”

“沈階。”

年輕的小女娘第一次叫他名字,直視沉默的布衣男子,一身弱質,透出強勢,“我等你給我一個解釋。”

麾扇園空屋,親衛擡著水桶,進進出出清理地縫裏的血跡,衛覦同軍師就隨意地坐在牛皮馬紮上。

徐寔經主公一提點,思來想去仍覺震驚,“主公的意思,小女娘不止想討要公道,還想……”覆滅東宮?

“滅了,才叫討回公道。”

衛覦身上裹著長裘,不復見片刻前失控的瘋狂,只有眼尾眉梢透出來一點冷饜。

“你別裝相,你之前不是沒懷疑過,只是不認為一個小女娘有那等魄力罷了。”衛覦看軍師一眼,懶懶垂眸,“她的定氣,比我當年強。”

徐寔被他戳破,便也笑笑。

上一次主公反問他,小娘子在樂遊苑裏討要蠶宮意欲何為時,他心裏確實閃過這個念頭,只不過太虛無飄渺,自動便忽略了。

當年大將軍十五歲滅庾氏宗族,而今小娘子十五歲又要反東宮,說出來,都是一意孤行後手不接的倒逆之事,膽氣是不小,可風險也與之俱存。徐寔平生謀事,喜韜光喜穩妥喜周密,自然便不往那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