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簪纓第二日一覺醒來, 任娘子告訴她說這幾日最好不要出門,京裏正調動宿衛戒嚴,才知出事。

簪纓細問緣故, 杜掌櫃親自來回話, 在小娘子跟前壓低聲音:“今早徐先生過來透露了幾句,昨個大司馬審了皇後身邊的幾個人,豎著抓來的,夜裏橫著送回去的……咱們唐記在淮水負責瓷器生意的鐘掌櫃, 才不久也捎信回來, 說駐紮淮水的北府兵,似乎一夜之間不見蹤影了。”

杜掌櫃故意模糊了那些血腥事,簪纓還是很快明白過來。

殺宦,調兵, 小舅舅口中“他報他的”,原來是這般報法。

她撚著掌心直接問:“死的是誰?”

杜掌櫃見小娘子神色冷靜, 頓了一頓, 也不再遮遮掩掩, “一共四個, 為首的是大長秋和一個大宮女, 還有兩個,徐寔沒細說, 仆知之不詳。”

簪纓瞳孔輕縮。

她回想起昨日,小舅舅有些異常的樣子, 又沒頭沒尾地問她是不是怕打雷。原來,他審過了庾氏的貼身侍者, 想必是得知了一些她小時候的事。

大動肝火, 以至於此。

那些久遠的過往, 她已經全無記憶,但根據她在宮裏那些年的習慣和心性,也能猜到庾氏沒幹過什麽好事。

然無論那是什麽,她已經掙脫出前塵,忘塵如洗垢,不會再回望。

她更不希望小舅舅因為這種事壞了心情。

簪纓當下便去了趟麾扇園。

外頭淋漓著細雨,春堇為她打一把素面點蜷尾紅鯉的油紙傘,鯉只如豆大,鱗色似朱砂。到了園中,卻沒見著衛覦,從軒館裏迎出來的是徐寔。

見到小娘子,徐寔目光先一幽沉,繼而溫和道,“將軍昨日歇息得晚,此刻尚未起,小娘子有何緊要事,可同在下說。”

簪纓想到昨晚夜雨霖漫,他生著病,還陪自己聽了許久雷聲,眉心蹙起,向虛掩的軒門望了一眼。

江南長大的女子軟音輕儂:“小舅舅的傷病好些了嗎?”

徐寔自然報喜不報憂地順話說好些了。

簪纓便道:“我無何事,只請小舅舅安心靜養,外頭若有動靜找上門來,我這府主雖不頂事,也不會驚擾到小舅舅。”

她說罷,在徐寔的愣神裏福身告退。

走到月洞門前,回憶方才徐先生看她的眼神依稀不同,似乎藏著許多惜色,她在傘下回頭展唇一笑,“徐先生,昨日種種在昨日,今時今日我很自在,先生不要放在心上。”

徐寔目送少女離去許久,苦笑嘆息著推門入軒。

門扇之後,身量高嶙的披裘男人就站在那裏,軟而密的風毛圍著他頸頷,硬是軟化不去一絲他下頷線的鋒硬。

衛覦氣色幽白,眉眼懨冷。

徐寔知他都聽見了,苦笑道:“經歷過那種事,沒想到小娘子依舊生長得天真無邪思,不用旁人安慰她,反倒先安慰了我一通。更沒想到啊,大將軍有朝一日也會被別人出頭護著。大將軍方才真該出去看一看,小娘子說那句話的眼神。”

很動人。

衛覦黑深眸海裏亮起星點的微芒,“心緒不好,怕平白委屈了她。”

又道,“當年事別告訴她。”

徐寔心有戚戚,那種慘絕人寰的毒計,他怎忍心對小娘子透露分毫。

正因投鼠忌器,他家大將軍才沒在昨日直接揭了庾氏的惡毒臉皮。然而,以一城之兵鎮壓京師發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這一步邁出去,朝野那些士宦名士在背後議論衛覦其人,當是忠邪?佞邪?

衛覦全不在乎這些,自門楹望著外頭的細密雨簾,只盼著親兵早日尋到葛神醫帶回。

朝堂之上,已經亂成一鍋粥

了。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後宮之怨,北府萬眾人馬窺伺建康東門不去,朝臣惶惑紛紛。有人提議調宿衛六軍護駕還不夠,應將駐在京城外的三十六路牙門中軍,統召入城護衛;也有人提議,幹脆降諭入蜀,請蜀親王帶兵來勤王。

這些大多數自入仕以來便未經歷過戰事的太平臣子,對於突如其來的大兵壓境,如稚鳥聞驚弓。前些年,還傳出過建康街頭見黃須寶馬,公卿驚問“此猛虎從何而來”的笑談,三品之臣,不識戰馬,京師之地的承平安逸可見一斑。

於是他們也忘了,淮水以南之所以能安生五十余年無外亂、無內鬥、名流恣意清淡、高士痛飲酒讀離騷,是祖、衛所率的兩代北府兵將,用血肉抗胡族於淮漢,息民生於江左換來的。

現下,風吹草動,眾人便恨不能舉一國之兵力,去厭勝折沖眼裏無天家的驕狂北府兵。

自也有有識之士,反對蜀王回京,“西蜀把控著南朝的西北咽喉,是兵沖要地,向來制約長江上遊入口,以控荊襄。而今淮水雖亂,尚有長江天險,聞聽大司馬用兵如神,豈知不是示空城計誘於北胡?外敵可亂,朝內卻萬萬不可自亂陣腳,一旦西蜀調兵至京,原本只是淮水一處空門,便會變成淮、江兩處大破綻,不等勤王軍至,則京城危破在旦夕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