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前一日在石子岡, 振軍凱還的衛覦一槊扯斷了罪太子李景煥左臂,其後,衛覦吩咐副將用軍中的法子給他止了血, 吊住一口氣,連同那只斷臂,一道送回了宮裏。

同時囚禁廢後庾氏的屍黎密寺也由大司馬的人手接管。

此後庾氏下場如何,皇室之人不得插手。

對於衛覦做下的這兩件逆反昭天之事, 內宮震動不已,卻不敢問責一聲。

半個太醫署的醫丞在東宮忙活了大半夜,止血生息的藥不要錢的往外掏,又是內服又是外敷, 才勉強救回太子一條命。

即便如此,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的李景煥失去一臂, 失血過多,又接連受到了得知簪纓身中不治之毒、與生母余生將被人以畜生對待的刺激,臉色灰白如鬼,高燒之際, 他幹涸口中反復呢喃著“解藥”二字,太醫們亦不解其意。

眾人只知道,經過了換丹一事,加上他如今斷臂, 李景煥在太子這個位子上, 是快坐到頭了。

皇帝這一夜半步也未踏足東宮的殿門。

次日罷朝, 李豫獨自站在太極殿的丹墀下, 面對上頭那張坐了半輩子的龍椅出神。

那些給大司馬請功的或是彈劾他瞞君欺國的奏章, 滿滿堆了整張禦書案, 李豫看都未看。

聽聞衛覦覲見, 皇帝的心顫抖了一下,隨即召見。

衛覦身不卸甲,劍履入殿,目光英銳如新發之硎。

行至近前,軍靴帶動襕甲響,凜冽撲面的征伐之氣讓身穿龍袍的李豫都不得不微微擡頭望他。

李豫目光復雜地注視眼前的年青將帥半晌,似有千言萬語想說,最終只窘促地笑了一聲。

“愛卿謀得好兵事,瞞天過海,功爍南北。朕已見線報,知我朝這一勝大挫北胡,愛卿居功至偉啊。”

衛覦只是冷淡地注視他,眼中仿佛帶有一抹譏諷,並不接話。

李豫心頭泛苦,啞聲把話說下去:

“朕擬加賜你為相國司馬,遙領兗州軍事,仍舊留在北府方鎮拱衛京城,可好?昨日發生的事……是他們母子兩個咎由自取,你不必放在心上。煥兒已不成了,朕自頃心力衰怠,也覺大不如從前了,新太子的人選,任憑你主張,你看好哪一個便選哪一個,你便是儲君的輔弼大臣,將來一人之下,位同亞父。”

李豫那雙摳摟的眼睛深深注視衛覦,“十六,朕將大晉的將來托付給你。”

習慣於發號施令的帝王,在年輕的大司馬年前,由始至終卻都是商量的口吻。與其說是提前托孤,不如說李豫在表明他的退讓,他可以不計較衛覦的叛逆與逾矩,他的目中無人,甚至可以將為臣者最大的權柄拱手相授。

他願意予取予求,只要衛覦能讓大晉江山的當家者,繼續姓李。

衛覦卻聽得冷笑連連:“遙領,便是節我兵權,不準我親自調度兗州軍事。留我在京中,便是要我與一家獨大的王丞相針尖對麥芒,好方便施展帝王制衡之術?

“別做夢了。”他厭煩地吐出四個字。

從前只以為李豫寡恩薄情,不意他還做得出這等能屈能伸的嘴臉,不計較昔日愛子的斷臂之痛,反而費心討好自己,為子孫後代計深遠。

可惜,這樣的識時務,在強橫專權的世家面前,越退讓便越會被蠶食幹凈。

誰做新太子有何區別,左不過是被世家擺布,長成新一代的傀儡。

南朝百年自詡衣冠正統,看起來風光猶在,又剛完勝北朝一場,可衛覦心知肚明,這座風雨飄搖的江山已經爛到了骨子裏。

哪有臣子只手遮攬國政的朝廷?又哪有如他這等武將可以當面指摘天子的盛世?

衛覦何嘗不願等一個君明臣恭的安穩社稷來到,他情願在禦蹕前

低下一頭——可眼前之人,配嗎?

廢世家,征北胡,改奢靡,取才士,復君權,是文武兩事,這一文一武都需要漫長的時間炮制,衛覦不缺耐心,他而今最缺的只有時間。

但凡他還有多幾年的命……

男子目光驟冷,手掌不覺在佩刀的鐔柄上重重握緊,擡起眼皮望向皇帝,氣息沉冷道:

“兗州的事,不勞皇上費心,我不日便離京赴北布屬。告知兩省兵部,揚徐兗三州之事,自今起休得指手畫腳,敢將手伸得太長,李景煥是前例。”

言罷揚長而去。

留下一串鐵甲摩擦聲的步履,一步步都踩在李豫心上。

李豫閉眼長嘆一聲,身影顯露出無限的蒼老意態。

寥落幾許,他睜眼疲憊道,“去毓寧宮。”

皇帝擺駕梁妃的宮殿,蕭氏得信後,略微準備了下迎出接駕。

這些日子宮裏接二連三的出事,蕭氏便避在宮裏抄經書做針黹,兩耳不聞窗外事,且約束一雙兒女謹言慎行,不讓他們摻和東宮的事。

此日她身穿一件家常的淡蜜色寬絳廣袖裙裾,簡素無紋,然而行走起來卻飄逸婉約,有洛神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