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衛老先生與顧老先生, 一位是不出世的大儒,一位是不做官的高隱,卻在小舅舅被封為竟陵王、總領三州軍事後, 同日出山任職,做的官還都是一等一的高位。

簪纓不自覺放低聲量,問沈階道:“他們是擔心大司馬權勢高張, 受朝中君臣忌憚, 故爾入朝保他後路?”

沈階審慎道:“衛老先生自是為了保大司馬, 然而顧公……怕多半是防著大司馬。”

簪纓眉心微跳, 想起顧公的為人極好, 他也是為數不多知曉衛覦中毒秘密的人,目視沈階問:“何解?”

沈階道:“女郎可還記得, 之前大司馬佯裝北伐,顧公信以為真,入宮極力制止。此公為人, 公私分明,在私,他認大司馬為自家子侄, 但若有朝一日大司馬做出有妨於晉室之事,他身為一世晉臣,必定不會容情徇私。”

他口中的有妨晉室之事,簪纓知道所指為何。

或許在許多人的心裏, 都覺得衛覦不將朝廷放在眼裏,有造反之嫌。然而簪纓卻知道,小舅舅沒有那個時間。

小舅舅雖未與她提起過, 但她很清楚, 他在旁人眼裏看來過於著急地打下一片片江北疆域, 整合軍資,不是為了給自己屯兵造勢,而是想在步祖將軍後塵之前,盡可能多地為南朝爭取優勢。

那晚他對她說,他將在兩年內蕩清寰宇,要她信他。不是他確定必然做得到,而是他對自己身體撐得住的前提下,預設出的最好結果。

若他志向不竟,也能給後來人留下收復中原的希望。

非無野心,卻受天命所困。

簪纓掌心微微捏緊,“可是顧公愛子的性命是因皇上罔顧而亡,他當真會……”

“顧公保的不是龍座上的天子,而是大晉的社稷安穩,太廟延嗣。”沈階自笑一聲,“階從前自詡懷才不遇,景仰不屑皇權的顧公,曾異想天開拜其門下,遇雲化龍,便曾四處打探顧公其人,欲投其所好。是以方知,正是如此執拗之人,心裏才有條無法打破的底線,要學屈子伏清白而死直,做那忠君愛國之輩。”

他如此說明,簪纓便懂得了。

離京之時,她分明決意不再參與這些朝黨爭鬥,此時卻在心中暗思:那麽我當如何?

出神之際,余光忽見府院的兵械架後探出一顆小腦瓜。

簪纓定睛看去,卻是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飽滿額頭,蜜色皮膚,六七歲的模樣。

見被簪纓發現了,小姑娘大大方方站出來,眼神明亮地看著她,一點不怕生地道:“他們都說城中來了個好漂亮的姊姊,我想來看看。”

簪纓笑了,走過去彎身看著這個小女娘,軟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

那羊角辮女孩一挺胸脯,不諱言道:“我阿爹是海假節,這次去打胡人,有一百六十顆敵首的戰績呢!”言語稚嫩,卻十分驕傲。

簪纓想了想,便知道這孩子是那位眉上帶疤的假節將軍海鋒之女。

這時,海氏小女娘艷羨地從簪纓臉上看到她身上,伸出手指,卻不敢撫摸,小聲問:“這便是絲綢嗎?”

簪纓此日穿一件水映花紅色大料繡襦,長絳帶,石榴裙,人面桃紅相得益彰,逞嬌呈美。她見女孩身著粗麻衣裳,心中驟生憐惜,索性蹲在女孩面前,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上。

“你喜歡嗎,姊姊為你裁一身絲綢衣裙好不好?”

女孩摸夠了,卻一本正經地搖頭道:“這裏有軍令的,兵眷營戶不可穿綢。以我爹爹的戰功,往常也有綢緞賞賜,但都換成銀鋌,貼補他的矛甲戰馬了……爹爹說,他這裏省減一分,大將軍所出的軍餉便能省出一分,將士們在前頭用命打仗,不是給我們在家裏穿金帶銀的。”

簪纓微愕,突聽一道粗聲斥

道:“小幺兒,不可沖撞貴人!”

滿臉驚惶失色趕來的人,正是海鋒。

簪纓才要解圍回護,卻見羊角辮女孩對這斥喝習以為常,笑著撲到海鋒腿上,仰頭甜甜地喚了聲爹爹。

海鋒無可奈何地在她頭頂呼嚕一把,對簪纓抱手致歉:“女公子萬請見諒,只因從前卑職曾任大將軍隨扈,在此宿直,這丫頭性子野,在家中無聊時便跑過來找卑職。大司馬撞見幾次,蒙主上不計較,默許了這丫頭出入府邸。昨日倉促,卑職一時沒來得及告誡小女,打擾了女公子……”

“將軍哪裏的話,令嬡十分可愛。”簪纓道,“往後也不須拘束她,盡管來玩便是了。”

她笑著看向小女娘,“我還不知你叫什麽名字。”

小女孩大聲道:“我叫海清晏!是大將軍的大將軍取的名字!”

大將軍的大將軍,便是祖松之將軍了。

海清河晏,正是他畢生之望。

海鋒聽見稚童言語,摸摸女兒的頭,眼中浮現懷念悵惘之色。簪纓亦略顯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