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其實薛準並不是很會畫畫,甚至他原來根本不會畫畫,小時候一直受冷落,別說有時間學畫畫了,他連念書都是十歲過後才開始的,那會兒他的兄弟們早就開始學四書,而他才剛啟蒙。

整個裕王府裏只有姜肆會畫畫。

她不愛看那些正兒八經的書,只愛看話本子,有時候看話本子看激動了,提起筆就開始畫話本裏的主角,時間長了,畫技也就越發精湛了。

薛準是後來二十年裏才學會的畫畫。

因為他忽然發現,記憶裏的人會消失,印象也會越來越淡,他還年輕的時候可以記得住姜肆的模樣,可一旦年老,身體衰弱,他會永遠把她忘記。

於是他學了畫畫,起初手生,他不敢畫姜肆,便對鏡自摹,等畫技成熟以後才敢動筆。

他學了兩年。

也幸好這兩年他對姜肆的記憶足夠濃烈,在心裏描繪了無數遍才能夠完美描繪她的容顏。

室內寂靜無聲,唯有毛筆觸紙的沙沙聲響。

薛準凝神下筆,一直到畫完才擡起頭看向姜肆,她一直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仿佛打定了主意要一直沉默。

她不說話,可薛準就是覺得是她。

一個人能記住另一個人多長時間呢?每天的瑣事那麽的多,他有時連早上吃了什麽都懶怠記住,可偏偏記了她二十年。

他日復一日地在回憶裏沉浸,反復去品味那一點單薄的記憶。

明明才不過成親了三年,加上認識也才五年,他卻用了二十年去銘記,一段感情在日復一日的回味中輾轉發酵,最終變成了連他自己也詫異的濃烈。

濃烈到他連她擡手的姿勢也刻骨銘心。

他忽然覺得呼吸有些稀薄,忍不住擱下筆,問她:“你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麽?”

薛準殷切地看著她。哪怕模樣已經變了,他也能透過這個模樣,去看見她藏著的影子。

他的目光那樣期盼。可姜肆撇過了眼睛,她甚至沒有意識到,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朕”。

從始至終,在她那裏,他都是曾經那個卑微仰望著她的少年,而不是現在這個說一不二的皇帝。

可她不知道,她把他當做一個闊別二十余年的熟悉的陌生人,因那一盞喪命的毒藥和二十年間的陌生而惴惴難安。

她在怕他。

姜肆害怕薛準。

薛準沉默,握筆的手幾乎顫抖。

外頭忽然風聲大作,窗口大開,桌上的畫卷被刮得淩亂不堪,姜肆點的蠟燭也轉瞬熄滅。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月色淡淡,姜肆想要借著月色重新點亮蠟燭,手卻被攥住。

薛準的力道很大,緊緊地拉著她,姜肆想要掙脫,卻怎麽也掙紮不動。

“你!”

薛準打斷她:“我帶你去個地方。”

姜肆皺著眉頭:“疼!”

話一出口,薛準下意識地就松開了手,可很快,他又拉住她,黑暗裏的眼神陰郁:“跟我走。”

他忽然強硬,姜肆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只能被動地跟著他走。

門口守著很多的內侍,梁安匆匆從殿外進來,張嘴好似有事稟報,可薛準腳步匆匆,直接無視了他。

姜肆的手腕沒剛剛那麽疼了,薛準見她老老實實跟著,後面就放開了她,只是要一直盯著她,仿佛生怕她跑掉。

她不知道薛準要幹什麽,但是也能辨認出這是去萬佛塔的路。

萬佛塔在未央宮與永巷的中間,這會兒是夜裏,塔身漆黑,只留下模糊的影子。

沒了那道鐘鳴,宮裏的夜很寂靜,然而那一份寂靜被雜亂的腳步聲打破,一路延續到了塔底。

臨要進門,薛準又拉住了姜肆,這回不再是之前的力道,而是輕輕的。

熟悉的木質樓梯,姜肆剛進宮的時候來過,但她之前只來過一樓和二樓,模糊間往上看的時候看見過許多畫像,卻不知道是誰。

現在她知道了。

她被薛準拉著向上爬,從欄杆往下望,全是她的畫像。

一路往上爬的時候,站、坐、立、行,起初幾幅她還能辨認出來是什麽情景,那些都是她經歷過的時光,在姜府的,也有裕王府的,到了後面,她逐漸開始模糊認不清,有的是太過陌生,她也記不住的,只能靠衣飾勉強辨認。

更多的是她連辨認都無法認出來的。

似曾相識的衣飾,卻是沒有見過的場景。

她如走馬觀花一般,從一樓被牽著往上爬,十五層的萬佛塔,每一層有十三道台階,每一層樓匆匆一瞥。

爬上塔頂一共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可姜肆恍惚覺得,自己像是走過了她不在的二十年。

越到塔頂,她越認不出那些畫,在倒數第二階的時候,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薛準放開了她的手,背對著她站在塔頂,隔著一道台階的距離。

外頭的風聲更加猛烈,姜肆忍不住打了個冷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