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余暉

蒙古戰士們沒有俸祿。

因為成吉思汗說過,要想坐收漁翁之利是不可能的,唯有勇敢地殺戮才能得到財富。

這能夠在開疆擴土的時候極大地激起了他們的鬥志。

可惜征西域的戰事才打到一半,忙哥剌就要東返。

換言之,大軍之中的蒙古戰士一年沒有照顧家人、沒有放牧,長途跋涉走了個來回,除了一身的疲憊並沒有任何收獲。

少有人考慮過他們的心情。

在西夏、金、宋,以及各個國人的眼中,他們是屠夫、是侵略者,是兇狠的、可怕的,是一個一個披著盔甲、舉著彎刀的殘暴的形象。

而在黃金家族與其姻親貴胄眼裏,他們是千篇一律的戰士,是麻木的牧民,是數字。

這天夜裏,當從南面潰逃回來的騎兵不管不顧地縱馬沖回營地、帳篷被點燃、馬匹受驚嘶叫著踩踏過來,當唐軍緊隨其後殺來,弩箭亂射,長矛亂捅。

當這一切發生,被視作數字的士卒們有不少終於崩潰了。

“別殺我!”

一個名叫那日松的元軍士卒才沖出營帳,只見撞倒了自己帳篷的潰兵已經逃得遠了,而與自己同帳一起睡的四個人已逃了兩個,死了一個。

剩下的一個受了重傷,正倒在地上打滾,血從脖子上狂噴不止。

那日松低頭一看,自己沒有披上盔甲,馬匹又不知逃到那裏去了,只好跪在地上。

周圍各種聲音都很大,他喊話時用盡了全力,根本沒有想過敵人能不能聽懂他的蒙古語。

“別殺我……我不想打仗了!”

這一喊,幾年來所有的苦難湧上了心頭。

他家住在烏拉蓋河畔,他的祖父是個英勇的戰士,追隨成吉思汗東征西討,曾經也帶回了很多的家當,但在第二次長子西征時再也沒有回來。他的父親有三個兒子,死後三兄弟各分了一百頭牛羊。

七年前,那日松被征召討伐阿裏不哥。

為此,他賣掉了所有的牛羊,置備馬具、武器。

但這已不是他祖父的那個年代,就算打了勝仗,戰利品也少得可憐。從烏拉蓋河到開平,再到漠北,河套,西域……他的足跡走遍了萬裏,有勝有敗,卻毫無收獲。

三年前,他受了傷,又失去了戰馬,只能騎著幾匹劣馬回到了烏拉蓋河畔,到家才知道母親與二哥早就死了。

幸運的是,沒多久,他那傷病纏身的大哥也死了。

他收繼了兄長的妻子,還有僅剩的二十頭牛羊。

好景不長,去歲他又被征召,為了重新置備馬匹,他賣掉了他的妻子。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木其日直接被人帶進了帳篷,臨走時轉頭看過來的眼神是那樣麻木。

一個男人把駿馬與皮甲交在他手裏,轉身就走進了帳篷,故意大聲喘氣。

當時他心想,像祖輩一樣去征戰、去搶掠,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

沒有!

這一路西行,全都是被祖輩殺燒搶掠、屠戮一空的土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搶。

好不容易快要打敗兀魯忽乃了,安西王卻又下令東歸。

駿馬餓成了瘦馬,青壯的戰士已到中年,傷病疲憊交加、體力衰弱。

祖孫三代人,為黃金家族效命了三輩子,最後一無所有。

今夜,他賣掉妻子再換來的馬匹不見了,皮甲沒有披,眼前只有無情的唐軍士卒策馬沖過來……

“別殺我!我是烏拉蓋河畔的那日松!我只想回草原上放牧,再也不願拿起彎刀打仗了!”

當打仗不能再帶來無盡的財富,只能帶來無盡的苦難,曾經的驍勇的蒙古戰士也會厭戰。

厭戰就會求饒、投降。

……

李瑕策馬而過時,正見到了這一雙雙哀求的眼。

他手裏架著的長槊微微往裏收了一些,沒有殺他們。

他已經能感覺到蒙古軍隊的戰力衰退了,尤其是在忽必烈與阿裏不哥爭奪汗位這幾年之後。

大蒙古國之崛起,在於鐵木真以強大的統治能力建立了一個簡陋又有效的政權,這個政權又遇到了腐朽至極又非常富饒的幾個中原政權,於是通過掠奪,能極大地激勵蒙古戰士們。

可以想見那數十年間原本饑餓的戰士跨馬站在一座座富饒的城池前,該有多想攻破它。

這讓蒙軍強大到無人可擋。

但還是那句話,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就算沒有李瑕,那麽簡陋的政權也只能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維持百年。就算沒有李瑕,黃金家族也一直在不停地內鬥。

最近這兩年的戰事中很明顯就能感覺到,蒙古軍隊的組織能力不足以應付戰場的變化了。

蒙軍的管理非常粗糙,在面對管理腐朽的敵人時,它越粗糙越強大,簡單來說就是以力破巧。但鬥志不足就相當於力不夠了,一旦處在下風,越粗糙越沒有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