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醜態

九月二十三日。

王恂趕到萬壽興國寺時,正見劉秉忠從古刹中走了出來。

在如今的大元朝,劉秉忠官任光祿大夫、太保、領中書省政事,稱之為文臣第一人亦不為過,但他身上穿著的依舊是那一身玄色僧衣。

那道身影站在寺門前,仿佛與身後的寺廟融為了一體。

王恂看著這一幕,莫名有些傷感。

說不清這傷感的來由,總之近來每每有種功虧一簣的挫敗感、曲終人散的孤獨感。

“先生。”王恂上前,行了弟子之禮,之後勸道:“先生不該來此。”

他確實是劉秉忠的弟子。

王恂出身於金國官宦之家,自幼聰穎好學,三歲過目不忘,他十四歲時,劉秉忠發現了他的絕頂聰明,遂留他在身邊教授算學、歷法。

待到他十八歲,劉秉忠將他舉薦給忽必烈,成為了真金的伴讀。次年,因他才華太過出眾,升為真金的老師。

如今王恂不過三十二歲,已官拜大元國子祭酒。

除了郭守敬,他算是劉秉忠最出色的學生之一。

但這日師生談的話,與學術無關。

“張弘範已查明,當日董文直、董文毅便是在這座萬壽興國寺邀見了張弘基,先生該避此處才是。”

“都沒人了啊。”劉秉忠道。

他望向遠處,只見整個元大都新城中所有在建的工程都已停了下來。

昔日熱火朝天的景象已經不見,工匠、勞力全都被征召入伍。

“張易已死,張柔被執,陛下來過兩次,將心懷叵測之徒篩了個幹凈,這大都新城中誰還能與我陰謀勾結不成?我來這萬壽興國寺,真是來拜佛的。”

“學生明白,想必陛下亦明白。”王恂道:“只是先生何苦在此時觸怒陛下?”

這是很淺顯的官場道理,董家兄弟在這個地方見了張弘基,結果劉秉忠剛剛從開平城回到燕京又跑過來,忽必烈當然會不高興。

劉秉忠道:“我是佛門居士、是儒家學者,有佛與儒才有我,若我怕陛下不悅,連寺廟也不來了,我便不是我了。”

“學生受教了。”王恂聽罷,又行了一禮,扶著劉秉忠往城外走去。

他們都是金國官宦之家出身,祖輩投降於大蒙古國,貪生怕死、貪慕榮華的想法必然有,但他們選擇了忽必烈,而不是選擇阿裏不哥、海都,則是妥協之中也有堅持。

這份堅持,便是劉秉忠的“我”的成分,他是佛門居士、是儒家學者。

而忽必烈也曾經尊重、包容他這份堅持,因此有了大元。

君臣之間必須有這種尊重與包容,才能魚水相得。

所以,劉秉忠今日還是來了。

回去之時,路過了城門口,擡頭一看,能看到城頭上掛滿了人頭。

那是董家滿門兩百五十余口,以及張雄飛等人的人頭。

雖然來時已經看過一次了,但走時劉秉忠還是停下了腳步,眯著老眼,辨認著那些面容。

太多人他都認識,甚至都是他的至交好友。

過了一會,王恂說起了樁閑事,道:“前兩日,張弘範與友人飲酒,作了一首詩,題名《寄征衣》,詩雲,‘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劉秉忠已漸漸紅了眼睛,聽罷這詩,搖著頭道:“妾身千萬難?”

這搖頭之意,似在說著他對張弘範這個“難”字的不認同。

張弘範將謀逆案完全推到了董文直等人頭上,卻把張家摘出來,這般行徑在所有人看來唯有“卑劣”二字可以形容。

此事帶來的影響也使得張家的威望大跌,已為北面所有世侯警惕,為所有士人唾棄。

對於大元而言,董家被抄斬,顯然威懾住了許多蠢蠢欲動的心思,暫時讓燕京的局面穩定了些。但有些裂痕似乎也更深了……

“那是張雄飛吧?”劉秉忠辨認了一會,忽然問道。

“是,他還牽扯到張易一案。”

“張雄飛是許州人。”劉秉忠道:“彰德、大名等路宣撫使遊顯,也是許州人。”

“先生是說,張雄飛與遊顯認識?”

“許州被屠城之後,活下來的只有那二十余戶,他們很難不認識。”

“那張雄飛既然叛了,遊顯也有可能會降?”

“沒想到李瑕進兵如此迅速,出乎意料啊,怕是很快要到邢州了。”劉秉忠才從開平城回來,道:“寫封信給我二弟,讓他帶著諸公到燕京避難吧。”

“學生這就去辦。”

提到邢州,王恂眼神中也滿滿都是擔憂之色。

不過他心裏還有一個想法沒有說出來。

他聽說,郭守敬早已投降了李瑕,且很受重用。如此一來有這麽一位來自邢州的重臣在,唐軍該不會造成太大的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