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愛著的城市、愛著的人(五)(第3/3頁)

“您說‘回’?看來您從來沒有把這裏當成您的家。”源稚生頓了下,輕聲道,“這樣也好,東京接下來不會很太平,我們也沒多余的人馬去保護您,盡早離開吧,機票買了嗎?”

“幾十年前就買了,法航的頭等艙機票飛往裏昂,我付了一大筆錢給法航,所以我隨時可以持這張優先票上飛機。”上杉越淡淡道,“另外,我也沒到需要你們保護的地步。”

源稚生點頭,煙頭明滅著:“手上還寬裕嗎?拿筆錢走吧,葬禮什麽的都要錢,還要修葺下您母親的墳墓,就當是本家後輩的一份孝心了。”

“不麻煩本家了,這點錢還是有的。”上杉越眯眼道,“和上一次見面比起來,現在的你似乎已經有所覺悟了?”

“是的,這要感謝您和昂熱校長的教導。”

“我的教導?”

“您上次說的很對,皇血是被詛咒的東西,不該留存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應該成為皇血最後的繼承人。”

“這樣啊,準備好赴死了?”

“嗯,男人總歸是要死的,戰場是我輩最好的歸宿。”

“說的很好,不愧是……大家長。”

“……今天上午的飛機?”

“差不多。”

“要送嗎?”

“不用。”

“好。”

話語終落,一根煙也燃到了盡頭。

每個人的話語都是那樣簡單生硬,透露著隔閡與淡漠,卻又都在極力掩藏各自的倉惶意亂與不知所措。

上杉越摘下煙頭丟在地上碾了一腳,旁邊的源稚生便遞上了七星的煙盒,上杉越略微猶豫後又取了一根,源稚生替他點燃。

兩個面龐堅硬如鐵的男人就這麽守在門口,誰也不再說話,誰也不落下風,只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煙,煙蒂很快堆滿了腳邊。

上杉越擡頭眺望遠方漸亮的天色,日出的晨光微煦,竟是久違地驅散了雨雲,也不知是不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後的余響。

他失神地看了許久,遠方的街道上人潮湧動,巨大的屏幕播放著晨間新聞,樓群融入天空的背景中絲毫不顯突兀,雨過天晴後的東京柔和的讓他驚訝,他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七十多年,卻從不知道朝陽下的東京能如此溫柔,溫柔地就像記憶中的媽媽。

可他卻在此時想起了自己的棋聖老爹。

據說棋聖老爹一直等著他到日本見他最後一面,只是還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

某種意義上,自己比他幸運不是嗎?

源稚生低著頭看著腳下,一根七星接著一根七星。

他在想身邊的男人來的太晚了,他小時候一直希望有個父親出現在他的人生裏,這樣他和稚女就不會那麽孤獨,也不會被人欺負,但男人來的太晚了,他們兄弟都已長大,且早已反目成仇。

可能這就是命運,命運總是差之一毫,失之千裏。

源稚生清楚地認了命,可卻還是會壓抑不住的去想,如果這一切發生的再早點,如果這個應該被喚作父親的男人當年就出現在他和稚女的世界裏,如果當年他沒有將刀鋒插入稚女的心口……

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至少他會有充足的余暇帶著上杉越找一家小酒館,彼此對飲一杯,聊聊這些年發生的有趣的事,匯報下他在學校裏取得的獎狀能貼滿一整個屋子,然後問他過得好不好,稚女目光如水地坐在一旁為兄長和父親倒酒……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也不會回頭,即使你拼了命回頭看,時光也不會倒流。

所以他只能借這短短的十幾分鐘來體驗父親站在身邊的感覺,而後再度前行。

這就夠了,他沒有時間沉浸在往事裏了,他必須打完這場仗,為了本家,為了一切信任他的人,為了這座他不愛,卻居住著他愛著的人的城市。

他很高興能聽到上杉越要去法國的消息,他也很想去法國,只是想來應該是沒機會了,當兒子的做不到了,那當爹的男人替兒子圓夢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當煙盒中的最後一根煙燃燼,源稚生平靜道:“一路順風。”

“謝謝。”

依舊是惜字如金的說話風格。

源稚生站在原地,戴著頭巾的老人慢慢走下台階,迎著朝陽走向遠方。

朝陽升起的輝光中,源稚生眯眼直視著天邊久違的太陽,默然轉身,走進了犬山家,這也注定了他沒能看到走下台階的老人回首望來。

上杉越站在台階下,遠方而來的海風吹起他的白發,他看起來那麽蒼老,卻又那麽溫柔,一如朝陽下的這座城市。

很多年前,有個逃離了家族的男人站在法國港口,回頭看向繈褓中的兒子,終是踏上了回國的道路。

很多年後,那個遺棄了世界也被世界遺棄的男人重新屹立在這座他不愛的城市上,回首看向他愛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