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小石妖已經很久不做夢。

這個夢不太好, 她睜開眼,摸到滿臉的淚,慌忙往被子裏藏, 怕叫人發現。

身側久無動靜,她反手摸到枕邊空空, 榻已經涼了。

“阿箏?”她擡起身子撩開紗帳往外看,窗絹是水洗的藍, 天蒙蒙亮, 蓮燈光芒黯淡, 赫連箏早早便起床去後山練劍了。

自回到滌天宗,赫連箏又恢復了往常作息,晨起練劍,陪那石妖用過早飯後去外門授課, 午間回轉休息, 下午或是進山玩耍, 或是下山趕集。

劍術、道法, 小小孩童的身體持劍掐訣也有模有樣,只是坐在高凳上板著一張稚嫩的小臉授課時頗有些喜感。

幸好她不在。

松下心弦, 小石妖放松身體躺倒,這才敢細細回想夢中情形。

夢裏她沿河一路跑,頭頂血月被黑雲遮蔽, 雷電撕扯轟鳴, 她伸手去捉,卻只是徒勞,眼睜睜看著那人受鞭魂碎靈之刑, 顯出蟒身在半空痛苦扭動掙紮。

“求求你們放過她吧, 我是自願跟她來的, 別打她了——”

滿天神佛,卻無人聆聽她的告求,神女之力為補天而生,千古歲月,挽救過無數條性命,卻獨獨救不了摯愛之人。

殺生奮力抵抗,時而化蟒,時而化人,連一個小小的障眼法都不足以維系,黑發染血,額上銳鱗盡顯,獠牙森寒。

她垂首,見神女被困金籠中,籠柱上法咒流轉,雙手攀握、捶打,已是鮮血淋漓。

“別為我,受傷了——”

她伸出手,想給予安慰、保護,一時失察挨了記重擊,半個肩膀都被削去。

死,殺生早有預料,決定引忘川水倒流乘骨舟上天時她就想到了後果。

天是不可忤逆的,地底的惡鬼踏足天界便是玷汙,更何況是擄走神女這樣的重罪。

她殺孽太重。

四千年,無休止的廝殺爭鬥,她早就厭倦了,可連歸墟的罡風都無法帶走她的性命。

她一心赴死,偏偏天意弄人,最後的時光將妙璞送來身邊。

不想死了,萬事卻已無法挽回。

這場淩遲持續了很久,殺生野性難馴,若不是她非要以命相抗,倒也不至於如此慘烈,最終她肉身寸寸碎裂開來,殘軀像一片輕盈的雪花緩緩墜落,神女跪坐金籠中,嚎啕大哭,悲傷欲絕。

“我不後悔——”

小石妖聽見她說。

“不後悔。”

……

這個夢很壞很壞,明明早就忘記,為何偏又讓她想起,或許沉睡醒來的神女並不是什麽都不記得。

冗長歲月中,值得銘記的,唯有她。

門扉“吱呀”一聲,小石妖慌忙閉上眼裝睡,筆直躺好。赫連箏進得房中,撩開紗帳看一眼,也沒戳穿,抱了書案上一盆花出去曬太陽。

她長得很快,將要滿周歲,已是二九少女模樣,裊裊亭亭,身若修竹。外表變化很大,但心還是一樣黑,最近在琢磨著要不要辦周歲酒。

玄霄已經送來早飯,“少夫人該醒了吧,今天大師傅專程做的白筍雞湯面。”

赫連箏頷首,背身站在屋檐下,右手凝出枚指長的冰錐,五指收攏,掌心便多了條細長的血口。

隨後她以白紗裹纏了傷處,這才推門進屋查看榻上人,撫摸她泛紅潮濕的臉,“你哭過了。”

“我做噩夢了。”小石妖委屈撲進她懷裏,“夢見我的烤鴨全長翅膀飛了,還用鴨扁嘴啄我。”

赫連箏搓了水團為她凈面擦手,“沒關系,你想吃,再讓玄霄去買。”

“昨天才吃過,先不麻煩他了。”她又犯懶躺下,頭枕在赫連箏大腿,玩著她腰上飾帶,莫名一句,“其實你還是你。”

人是會變的,莫說千年,十幾世輪回,人只要活著,每天都在生出新變化。

殺生與赫連箏,看起來像兩個完全不相幹的家夥,但一些不經意的動作、神態,都足以證明她們就是同一個人,骨子裏的溫柔體貼也始終如舊。

沒有記憶並不是一件壞事,如大毛,已經修煉成不死不滅的飛僵,卻永遠無法忘記自己為人時的經歷,無法忘卻已不知輪回過多少次的妻兒。

他一定偷偷去見過她們,然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相見不如不見。

“至少我們每一世都是重新開始,這已經是天道眷顧。”小石妖臉頰在貼在她柔軟的衣料上輕蹭,“誰也沒有走丟。”

赫連箏輕聲應“是”,五指細細梳理她柔軟的長發,“怎麽突然說這些。”

目光短暫相接,小石妖從榻上爬起,兩指捏住她手腕,輕輕地往回拉,是個邀請的姿態。

“你夢見殺生了。”赫連篤定。

小石妖兩條柔軟的手臂圈住她脖頸,暖暖的身子挨過來,拇指細細撫摸她眉眼。

她就在眼前,有形有色,有呼吸和溫度,有柔軟的唇和靈巧的手,觸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