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當年事

◎命如螻蟻,志立鴻鵠。◎

祝淩若有所思。

忽而,她耳邊傳來一聲驚雷。她擡頭看向殿外,她來時天色正好,陽光明媚,這時不知怎的,已是烏雲密布,大雨將至了。

那烏雲沉沉之下,走來兩個人,前方的人是蕭帝蕭慎,後面跟著的,是她方才見過的,如今氣喘籲籲的小沙彌。

蕭慎入了殿,目光在大殿內轉了一圈,便隱約明白了此刻情景。

他問:“公主可是焚香得簽了?”

祝淩也沒瞞著他,大大方方地將簽文向前一遞,那銀鉤鐵畫的字跡便出現在蕭慎眼前———

“時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團圓照滿天。”蕭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只好簽。”

“簽雖好,卻有兩支。”祝淩道,“這天命,還能有兩種說法?”

她側了側身子,被她擋住的、那只斜插在香爐裏的簽文便露了出來。

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

“求簽本就是圖個好寓意,又何必較真?”

蕭慎隨手從那剩下的佛香之中撚了一根,佛香成灰,簌簌而落,而那長簽上……

竟也有小如蚊蠅的字!

潛龍淩霄漢,宮闕向誰紅。

潛伏的神龍一朝高居顯貴之位,那宮殿裏遍布的血色,又是因為誰?

———就差指著蕭慎的鼻子說他血洗蕭國王宮,以暴虐手段登基為帝了。

蕭慎執著那簽,面色不改。

“陛下的簽文真是有意思。”祝淩早從第二卷 的預告裏知曉了蕭慎是如何登上王位的,“可說準了幾分?”

這話聽起來有些挑釁,蕭慎卻沒回應她,他已然陷入了遙遠的過去了。

十多年前,蕭慎還不是蕭國的帝王,他只是一個地位卑微的宮奴之子,某一日秋獵歸來,蕭平帝興致大發,領著出獵的眾人來了這普照寺,眾人焚香求簽,所有人的簽都是一片空白,唯他有字。

那簽文上寫著:

命如螻蟻,志立鴻鵠。

那時,人們口中傳言仁善的蕭平帝在佛前盯了他很久,久到他掌心冒汗浸濕了那簽文,久到他垂下眼躲避蕭平帝的視線———

蕭平帝什麽也沒說,只是讓他把簽文收好。

從那一天起,他就迎來了無止境的噩夢。

他生來地位低下,卑如塵土,長於偏僻得近乎冷宮的宮廷之中,雖是皇子,卻不受重視,但起居用度,卻也比一般的宮人好了太多。

但從他抽出那簽文後,一切都變了,先是用度被克扣殆盡,然後是身邊的宮人一個個被調走,不願走的,也許在歸來的途中失足落井,也許沒有眼色沖撞了貴人,也許……

哪有那麽多也許。

不過就是有人生了忌憚之心,他的身份再不堪,身上始終流著一半蕭國王室的血。

他已然應了前半句,那後半句———

一個皇子,該有怎樣的鴻鵠之志?又能有怎樣的鴻鵠之志?

這些猜測如沒有根據的暗影,一寸寸侵染了整個宮廷,爬上了人的心頭,擠出那惡毒得不見天日的詭譎心思來。

沒人相信,這個以鐵血手段掌軍權,心狠手辣血洗王宮的冷酷帝王,在年幼的時候,從來就沒有問鼎九五的野心。

“我不信神佛,不信天命。”蕭慎不知是在說給祝淩聽,還是在自言自語,“我只信我自己。”

所有人都要他死,要他一世不得翻身,他從那爛泥一般的境地裏爬起來,就沒想過再落回去。

他走出了一條通天的路,曾經輕他、辱他、欺他之人,如今畏他、怕他、懼他,他們跪在他腳邊,一世不得擡頭。

也不敢擡頭。

蕭慎到底是被這枚簽文勾起了回憶,他翻手收了簽:

“準或不準,不都在公主一念之間嗎?”

“那依陛下所見,這兩只簽———”祝淩示意,“該準哪只?”

一只是衛國大皇子衛修竹遞給她的,一只是祝淩自己抽出來的。

“想來,公主是位聰明人。”蕭慎目光轉向不遠處的衛修竹,“大皇子亦是。”

衛修竹的臉色一霎有些許難看,很快就恢復如初:

“我自有分寸,不勞陛下操心。”

殿外的天色更暗了,雲層低垂,狂風暴雨來的前夕,竟有些劍拔弩張的壓迫感。

“各位貴人,齋……齋飯———”從蕭慎入殿後就離開了的小沙彌自佛像背後繞出來,他臉漲得通紅,語氣結巴,“齋飯已經做好了,請各位貴人移步。”

天知道他剛剛聽到公主、陛下、大皇子這些稱呼之時有多惶恐,難怪那位神仙似的貴人說“真正的貴人在後面”。

在蕭國,確實沒有比陛下更貴的貴人了,他長於山野,頭一次見到這種場面,語調都不穩起來。

祝淩微微一笑:

“既然齋飯已備,麻煩小師父帶路吧。”

“貴人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