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心悅誠服

◎“你看一國,她看天下。”◎

嗚蜩既終,喬裝打扮過的衛曄在繞過駐守的軍隊後,進到了秋思郡的地界,甫一踏上這片土地,撲面而來的只有一個感受———死寂。

地面上仍舊殘留著洪水肆虐後退走的痕跡,掩在泥沙下的磚瓦,四處堆積的木頭,攔腰折斷的樹木、掛著泥沙的宗祠殘骸,被沖毀的農田……這些痕跡東一團西一堆地橫倒在這片滿目瘡爛的大地上,像是一塊塊醜陋的疤。

穿過這些疤時,總有幾處能聞到刺鼻的、令人反胃惡心的惡臭———也許是動物,也許是人,總而言之,都是死亡留下的氣息。

一行人想要不亮明身份繞過駐守的軍隊過來,便只能徒步進入這塊地界,而越往裏走映入眼中的東西,便越令人無言。

衛曄出發時還能與祝淩你來我往地試探過招,探探底線,到了秋思郡後,卻日漸沉默起來。

駐軍將秋思郡染病的百姓趕得實在太遠,光憑兩條腿從白日走到天黑,仍舊沒有到達目的地,而夜晚難以行動,於是趕路只能作罷。

祝淩他們就近找了一塊尚且還算平整的地方休息,兩人身邊的暗衛去撿了些枯枝生了堆火,隨意地烤了些幹糧果腹。

衛曄是一行人中唯一一個沒有功夫在身的,但整整一日的趕路他卻沒有叫苦,如今他坐在火堆邊,只盯著燃燒的火焰。

“你最好吃點東西,不然後面越來越累,你遲早得垮掉。”祝淩拿了張已經烤熱的幹餅遞到他面前,“在秋思郡生了病,可沒人保證一定能將你救回來。”

“……我吃不下。”衛曄眼裏倒映著燃燒的火焰,臉上說不上來是什麽表情,“衛國的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

那些字裏行間的苦難化成現實放到人面前所造成的沖擊……實在太過慘烈了。

衛曄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的確過得苦,身為一國皇子卻迫不得已隱姓埋名流落他國,有家不能回;好不容易拿回了自己的身份,代價卻是摯友決裂,理想盡毀,親人辭世……他過的得諸般苦楚,諸般不易,諸般不得已,卻也未曾落到他最近所見過的那樣的荒唐之中———半袋粗糙的糧食便能換走一個總角的孩童;辨不出品種的草和著碗水,便是給重病之人往下灌的藥;不幸死去的人渾身赤裸,連張裹身下葬的草席都無;樹上萌發出的綠芽,便是一頓飽餐的食物……

那麽多、那麽多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場景,那些存在於書中寥寥數行、仿佛輕描淡寫的苦難,原來真正落在這人世間,是這般模樣。

衛曄微微闔上眼,前幾日的畫面好像又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他們經過那些蓬頭垢面,流離失所的人群,那瘦弱的皮包骨的伶仃四肢,那破破爛爛、掛在骷髏架子般軀幹上的汙糟衣衫,那一雙雙帶著紅血絲、麻木得仿佛已經失去人性的眼瞳……那都是衛國的子民。

繁花似錦歌功頌德的詞賦,文采斐然字字珠璣的奏報,這些東西裏三言兩語帶過的,是求助無門的地獄人間。

衛曄所帶的食物只留下了一點,剩的全部分發給了周圍的百姓,然後……局面開始失控了。人人都爭著搶著他所給予的食物,有的大打出手,手腳並用互相撕咬,仿佛蒙昧的野獸,有人僥幸搶到了半塊四分五裂的餅子,拼命往嘴裏塞,噎得直翻白眼幾欲絕命也不願吐出來;有人沒搶到的,便滿臉扭曲的恨意,仿佛與他有不可開解的世仇……

有了一個人動手,便有了第二個,若不是身邊人拼命相救,衛曄或許就要死在一擁而上的百姓中。明明曾經讀書,讀到大災年間有人大發善心卻死於善心的舉動時,還會笑著與旁人感慨,行善一定要看清周圍形勢,決不能不合時宜的心軟,否則只會害人害己。

那時年少,不懂為何聰明了大半輩子人會有如此愚蠢的舉動,直到他自己身處其間。

從一擁而上的百姓中逃出來後,衛曄發冠亂了,衣衫破了,腰間的佩玉不知所蹤,整個人都有種失了魂般的茫然。

逐東流背著他,如同背著一塊僵硬的石塑:“什麽才是對?什麽又是錯?”

———那日大殿之上,衛曄對逐東流所說的話,被逐東流原封不動地復述。

他好像不是為了向衛曄要一個答案,他在思考,但他自己似乎也不懂———

“……他們做的不對,但好像、又沒錯……”

誰對誰錯?

誰對……誰錯呢?

“啪嗒———”

一滴水從檐上墜下,在檐角下的水泊裏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溽暑之初,天已經漸漸熱起來。

楚堯今日又失眠了。

他披衣起身推開窗,天際高懸著一輪峨眉月,峨眉月之下,是光禿禿的宮道———那片楓林被人連根鏟去後,無論在那裏種什麽,楚堯總覺得不順眼,換了幾次後,便就此擱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