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個樹洞

◎有顏色的人◎

原也不是沒看過海。

相反, 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向敏慎就曾想方設法帶他去過很多地方, 近到家門前錯落有致的園林, 遠到新西蘭曾為《霍比特人》取景的濃綠山脈。他在海島曬傷過,也曾徹夜蹲守全透明的芬蘭小屋,冰天雪地, 只為等候紗幔般的極光在四野降臨。她鼓勵他多閱讀,認識自己;也告訴他, 人應當尊崇的最重要的東西, 就是本心。

但她的婚姻並不幸福, 她性格太暴烈,太鮮艷,也太清晰,像一枝大麗花插在批量生產的流水線花瓶裏。

尤其有孩子之後,她跟原屹隔三差五地發生爭執,從處事方式,到教育理念, 甚至一道口味不相投的菜肴,都能成為他們一觸即發的導火索。

她跟原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以前根本不是這樣的。”

而父親如同聽見笑話, 會冷呵著反問:“你就跟以前一樣嗎?”

循環往復。

終於有一天,她對這個男人, 對這個家庭的愛被現實消損殆盡。

她提出了離婚申請。

並且毫不手軟,也一幹二凈地將自己剝離。

一次性清算所有的撫養費,她離開這個家, 這個城市, 這個國度。從此杳無音信。

原也生活中的色彩戛止在這裏。有很長一段時間, 他的記憶都如同出錯的放映機, 反復抽幀,播放著兩個鏡頭,一個是發現媽媽徹底離開的夜晚;還有個是坐在廚房吧台後一根接一根抽煙的原屹,傍晚晦暗,霧氣是白色的,繚繞升騰,而男人沉默灰敗的臉沒在後面,時出時隱。

最後跳閃為絕望的雪花點。

世界從此變為黑白色,他也成了幕布之外靜觀的看眾,被封閉在只有他一人的影廳。

可惜生活的劇情不會因為他的出離而暫停。

原屹在短期的消沉後,轉換思路,迎接和享用妻子離去後的“真正自由”。

他們共同創辦的教育機構在他的掌權統領下正式轉型,從綜合素質方向變更為學科輔導和競賽培訓,也是那個時候,他的兒子,完美繼承父母基因的原也,從小就展現出異於常人的天賦和能力的小男孩,開始接受嚴苛的系統訓練,原屹為他高價聘請奧數教練進行一對一的輔導教習。

再後來,走美杯、希望杯、華杯、AIMO、奧賽……種種獎項,還有穩定保送重初和重高的頂尖佳績,當真麻木如吃飯喝水。

他的證書與獎杯被陳列在明思教育總店櫥窗的至高處。

當之無愧的金字招牌,慕名報班的家長孩子快踏破門檻。

原也對此並無多少異議。

母親走後,他在摸索的年紀就失去方向,失去動能,成了一個迷惘的人。

他想,若有一個按部就班,也漂亮精彩的軀殼代自己過完這一生,未嘗不可。

只是,眼見著月圓月缺,四季更叠,他的心頭偶爾也會湧現出不可言說的悲涼和憤慨,就像從幻夢中驚醒,然後被自我厭棄的陰雲徹底吞並。他憎惡當下的所有,也痛苦地想念著他鐵石心腸的母親。但第二天,他又像朝日一樣升起在校園裏,左右逢源,光芒四溢。

高一寒假結束返校後,他驚訝地發現,他漸漸適應的,全景環繞的黯淡熒幕裏,出現了一個有顏色的人。

說不上來是什麽色彩,可能是極淡的青藍色,如她的姓名,早春的天空,早春的新芽,目及之處,總能一眼覺察。

他猜,興許是春節那趟偶遇帶來的化學反應和加持效果。

那時他水土不服,因高燒失利被刷出冬令營,在父親的惋惜和強壓下,準備二次征戰國集為一個清北保送名額。

他沒日沒夜地刷題,就沒有分去過多的注意力。

出乎意料的是,高一的暑假,他又在校外見到她一回。那日是七月盛夏,蟬鳴鼓噪,他穿過樹影,推門進入一家咖啡廳,準備在那邊消磨這個無聊的下午。

取了小票在前台等餐時,原也取出手機,刷看推送到前台的競體新聞。

剛要摘下鴨舌帽扇風,一道椰子水般年輕清甜的聲音牽起他視線。

他看過去,有些詫異:怎麽又是她。

原也將帽檐壓低幾分,不動聲色地觀察起來。

女生站在收銀台前,店員問她需要什麽。

“我不買東西,只是想問件事,”女生似趕路而來,劉海汗濕了,臉頰曬得微紅,但她面色坦然,並不為不點餐這回事羞怯:“請問你們這邊招收暑期工嗎?”

店員打量她兩眼:“你多大了?”

女生答:“馬上高二。”

店員笑了起來:“要成年了才可以,高考完再來吧。”

“嗯,我也是想高三暑假再來。”她似乎得到了舒心的答案,眉眼彎彎,道謝離開原處。

但並未離店。

她挎著寬大的帆布包,在店內的杯碟咖啡豆販售區遊弋觀賞,最後停在一面公開的明信片墻前,看有心的食客們親筆留下的詩歌或願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