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狹小溫暖的矮屋裏能聽見窗外呼嘯的風聲。

宋衛平雙手一撐膝蓋起身, 他看著尤眠通紅的淚眼忽然覺得自己與這個年輕人有那麽一刻是感觸相同的。

“找到想找到的了嗎?”宋衛平聲音滄桑地問。

裴懷霽沉默地站在尤眠身側,沉默地握住尤眠垂在身側的右手。

幹燥的手心溫度毫無保留地向尤眠傳遞著此刻來自另一個人的支撐。

尤眠眨了眨眼,眼淚被他收了回去, 可眼眶卻依舊有些紅。

尤眠笑著說:“找到了。”

他找到了親生父母的姓名,知曉了他們過往生活的小小一角, 也意外發現和他們宿命般觸碰過, 被影響過,被激勵過。

尤眠並不失望,反而他開心地落淚。

尤岱君和瓦格納成為了他會紮根在這個世界上的堅實土壤, 這裏不是虛無的,他有過去,也會有未來。

他的降生是在期待中出現的, 他沒有被遺棄。

只是命運跟自己開了一個小玩笑,導致他一時偏離軌道。

尤眠坦然地帶著笑意將日記本放回桌上,他看向宋衛平笑了笑,說:“只要知道他們存在過,來過這個世界, 我就沒有遺憾了。”

聽到這句話時宋衛平的眼睛猛地一顫。

宋衛平緩步走到桌前, 用布滿皺紋的蒼老雙手拿起日記本撫平扉頁。

宋錚兩個字鋒利昂揚。

“那場大火……”宋衛平剛開口便說不下去了。

這位壯年失去孩子的父親在這一刻仿佛又肉眼可見地蒼老了許多。

“我怨他。”

宋衛平將日記本攏在胸口, 斑駁的雙眼看向尤眠,又微微擡起看向裴懷霽。

“他眼裏只有那群孤兒院裏的孩子, 卻沒有我這個老得快不成樣的父親。”宋衛平嘴唇輕輕顫抖,他緊緊攏著日記本,說:“他甚至都沒給我留一句話。”

宋衛平在墓園工作了十幾個年頭,日日掃, 日日掃。

陵園被他掃得幹幹凈凈,可他自己心中的塵土卻怎麽也掃不開。

直到剛才看見尤眠釋然的笑容。

“宋錚他死得轟轟烈烈。”宋衛平哽咽一聲, 扶著額頭一時說不下去。

滾燙的淚順著他蒼老的雙頰向下一墜,“你的父母也是。”

尤眠握緊了裴懷霽的手,心臟還在因剛才激動的情緒而咚咚作響。

“無論他們在死前想的是什麽。”

“我們還活著。”宋衛平吸著氣說:“死者的生平有我們懷念,他們來過這世上一趟,看過山,看過海。”

宋錚行走於各個高山之上,被他記在日記裏的尤眠父母想必也是一樣。

“沒白來。”宋衛平鏗鏘有力地說出這三個字,說罷坦然地一笑。

皺紋堆積的黝黑臉上似乎並不常出現這種表情,因此他做的不熟練。

可宋衛平的眸子從斑駁漸漸清澈,像是放下了什麽重擔。

宋衛平用手指撫著宋錚兩個字,在屋外的寒風中輕輕嘆了口氣,解釋道:“這孩子走得太突然,我當時接受不了。這本日記被包在他的遺物裏由派出所的人交給我,但我一直都沒翻開看過。”

宋衛平一直以來表露出的冰冷敵意在滾燙的淚水中被浸泡軟化。

“直到我有心翻看,才發現有一個被托付給宋錚的幼嬰。”

宋衛平望向尤眠,注視著他,“但那時你已經被一家富人領養。”

“我只是一個孤寡老頭,與其讓你跟我在這陵園裏長大,不如讓你安心地去過錦衣玉食的日子。”宋衛平別過臉,“這些事情我跟誰都沒講過,苗麗也不知道。”

善心使然,宋衛平的選擇和苗麗相同。

他沒去打擾這個已經被富家領養的小孩,甚至如果不是尤眠通過苗麗主動來尋他,宋衛平都打算抱著這本日記入土。

因為在宋衛平看來尤眠已經過上了好日子,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幸福。

可如今尤眠主動來尋親,就證明宋衛平認為的事實可能出現了差錯。

“你現在……”

不同於常去安心福利院的苗麗,宋衛平縮在陵園裏鮮少與人接觸,對外界的變化也跟不上很多。

他磕磕絆絆地問:“你現在的家人……”

尤眠平靜地一笑,“他們不是我的家人。”

這句話一出現,不用尤眠再多說,宋衛平瞬間領悟。

老人的臉上露出極其復雜神情,但他又仔仔細細看了遍尤眠的狀態。

男生意氣風發,笑容燦爛,即使眼眶通紅也擋不住其堅定的眸色。

宋衛平不善言辭,便擡手重重地拍了拍尤眠的肩膀。

這一拍肩飽含著長輩期許與安慰,依舊不必多說。

臨走的時候宋衛平將他們送到陵園門口,修剪整齊的草坪在冬日寒風下被吹起輕巧波浪,遠方天際線發白,枯樹下的墓碑上,宋錚笑得瀟灑。

宋衛平沒有說再見,甚至沒說話,他沖著尤眠擺擺手,目光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