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谷地狼群度過了一個平靜的春末。

夏季伊始,狼崽們都長到了六周大,其中一只個頭最小的雄性在剛剛學會狼嗥之後就生了一場重病,渾身上下燒得像個火爐,口鼻分泌出臟東西,腹瀉不斷,拉得脫了形。

狼群竭盡全力想要挽救它的生命。

阿爾法狼從早到晚守在幼崽身邊,嘗試把胃裏的肉糜吐給它吃,雄性阿爾法坐在邊上,用舌頭清理著它的皮毛,全然不顧上面還有黏著的嘔吐物和排泄物。

寬耳母狼和安瀾承擔起了看護其他三只幼崽的職責,小調皮和兔子從獵場裏給弟弟帶來了粗糙的鹿角碎塊當做玩具,把那東西像篩子一樣在地上波弄的嘩嘩響。

狀態好點的時候,幼崽會撐起身體和它們玩耍。

狀態差的時候,它整日整日地昏睡,腦袋腫得和被蜜蜂紮過一樣,後腿沒有半點力氣,身上的毛發一撮一撮地往下掉。

終於有一天,它比平時多吃了兩塊碎肉。

那天整個狼群都興高采烈,就連不怎麽親近幼崽只喜歡站在遠處看看的黑狼都破天荒地上去舔了一口它的腦門,祝福它從不知名的要命疾病中掙脫出來。

黑狼離開時和安瀾對了對視線。

從彼此的眼睛裏,他們沒有看到任何樂觀情緒。

重病一夜之間像被風吹散的柳絮那樣飄走是多少智慧生物的渴望,可是這個世界上最缺少的是奇跡,最不缺的就是回光返照。

早於任何其他家庭成員,他們已經看到了結局——或許只除了一個。

母狼王正在用前爪扒拉幼崽的嘴巴。

這個動作看起來非常殘忍,不像是愛撫或者安慰,而像是要把它的下顎從頭骨上撕開,用力到連嘴唇都破開了豁口,往外面淌著不詳的暗紅色的血液。

哪怕瀕臨死亡,幼崽還是發出了哭嚎聲。

任何長輩聽到這種哭嚎聲都會原地發瘋,被無限激發起保護家族保護幼崽的沖動,放在平常母狼王可能要把造成孩子哭嚎的家夥生吞活剝,今天它卻無動於衷。

寬耳母狼立刻就想走過去阻止,但在走到半路時被安瀾攔了下來,只能帶著滿腔不解、擔憂和憤懣坐到一旁。

谷地灰狼們不安地挪動著。

它們從阿爾法狼的動作裏看到了瘋狂,只有安瀾和黑狼從這個動作裏看出了一個母親深深的無助和絕望。

母狼王必須這樣做。

多吃兩塊肉糜和死亡畫著等號。

它不是人類,不明白為什麽這個等式可以成立,但這並不妨礙它拒絕承受八年以來曾經承受過無數次的痛苦失去。

只要把多出來的肉掏出來就好了吧。

看啊,幼崽的聲音不是越來越大了嗎?

懷著一種同情,甚至是敬畏,安瀾注視著母狼王在幼崽邊上傾瀉了全部脆弱,然後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又重新把自己拼成一頭冷靜的、睿智的阿爾法狼。

當天夜裏這只小狼就斷了氣。

它死在一條非常明亮的銀河下,渾身上下沐浴著流動的輝光,好像從銀河裏濺出來的一塊呼吸寶石。

剛出生的小狼死亡率可以達到八成。五周大之後,幼崽熬過了最脆弱的時期,但存活率仍然不到五成。

這兩個比例寫在紙上的是一串客觀的沒有感情的數字,放在現實中的卻是一具又一具在母親懷中慢慢變冷的身體。

狼群對著月亮嗥叫。

阿爾法公狼抽噎到不能自已,把自己縮成了一團毛絨球,原本光澤的長毛都因為這段時間的擔驚受怕變成了雜草。

阿爾法母狼沒有哭泣。

它像座被古人類雕刻出來的石雕一樣,沉默地看著天空,似乎已經不再為失去而煩憂,只是思考那些從星星中傳來的永恒的謎題。

其他三只幼崽不知所措地坐在那裏。

糯糯搖搖晃晃地走到安瀾身邊,把身體貼在她側腹溫暖的毛發上,跟小時候一樣把腦袋往她肚子上拱,直到整個身體都埋進去,只剩下一根耷拉著的尾巴。

它還太小了。

不懂得什麽是失去。

也許將來某天它會成為一頭英勇無畏的阿爾法狼或者貝塔狼,但此時此刻,它只是一頭因為怎麽喚都無法把兄弟喚醒而感到失落不已還有點生氣的小狼而已。

狼群的哀悼持續了一周。

在這一周時間裏沒有一頭大狼邀請別人玩追逐遊戲,也沒有一頭大狼發出興奮的吠叫聲,大家都在消化著口中的苦澀。

發泄途徑是多種多樣的。

有的大狼在狩獵中跑出了遠超這個年齡段能力值的恐怖速度,好像要用風聲掩蓋一周前的嚎哭聲;有的大狼在領地周圍頻繁做著標記,似乎要用這種方法確認家族的安全,說服自己它仍有能力去保護其他幼崽。

安瀾——安瀾選擇了吸貓。

時隔多月,她再次坐到了美洲獅喜歡出沒的小山坡上,遠遠望著山下河裏正在用前爪撈魚玩的大貓咪,心裏暗暗給它加油鼓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