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當大半個南部氏族都集中在季節性獵場時,留守在巢區的個體就失去了獲得信息的橋梁,因此並沒有和大部隊同步感受到入侵者被擊退的喜悅。

事實上,黑鬃斑鬣狗也沒什麽時間門去喜悅。

首先讓它感覺到煩惱的是這條不聽話的後腿。

白天就是下大雨都不會那麽冷,入夜之後但凡稍微飄點小雨絲,被風卷著一吹,就會細細密密地往皮毛裏鉆,好像能一路鉆到骨頭縫裏去。

壯年期時剛剛登上王位,它選擇了巢區方圓數百米內唯一的一棵金合歡樹做“據點”,一方面是因為這裏是空地的中心、視野開闊,另一方面是為了凸顯自己獨一無二的地位,不過現在嘛……樹冠是拿來擋光的、拿來擋雨的,雖然這棵樹多多少少有點禿,也算聊勝於無。

最好的還是有同伴可以相互依偎的時候。

可是怎麽說呢?

同伴——這已經是一個非常渺遠的詞了。

曾經何時黑鬃聯盟還是整個南部氏族最強盛的聯盟之一,巔峰時期它有著超過十五名的死忠追隨者,還不算上這些追隨者的傑出後代們,但那些繁星般璀璨的戰士現在大都已經消失在了時光的長河裏,只剩下一只還在苟延殘喘。

黑鬃斑鬣狗敬重這位失去兩條腿還在努力活著的同伴,也願意最大程度地照顧對方,但眼下它自己的戰鬥能力還遲遲得不到恢復,要再靠著睡在一起,實在缺乏安全感,想必對方也有一樣的想法,才總是混進統治者聯盟的隊伍裏去。

是啊,統治者聯盟。

寬仁的女王,強大的盟臣,前途無量的後輩。

黑鬃斑鬣狗現在回憶往事,已經完全記不清現任女王第一次露面時是什麽樣子了——那會兒它總是坐在距離王座石最近的地方,眼睛裏看著的都是雄踞高位的競爭者,哪裏有空低下頭顱,去關注一只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掉的幼崽。

低位者的孩子在巢區就像塵埃。

居於上遊的政治聯盟甚至不用主動去針對,只是自顧自地活著,捕獵著,進食著,在獵物群繁衍稍微困難一點的年份裏,都可能導致那些低位母獸因為食物短缺而無法有效哺育,而那些幼崽們則會因此瘦成一把骨頭,然後沉默地死去。

黑鬃斑鬣狗不知道聽過多少只母獸的哀嚎,但那時的它雖然常常被打壓,眼睛卻一直看著那輪似乎遙不可及的太陽,連太陽底下潔白的雲端都無法讓它滿意,又怎麽能聽到地面上的嚎哭呢?

它有謀略,有大局觀,有足夠多的追隨者,有強健的體魄和近乎不可匹敵的戰鬥技巧,只要頂著風雨一路往前跑……往前跑……往前跑就好了,那時熊熊燃起的野望,最終也的確在舊夢實現的情境下止息。

對黑鬃斑鬣狗來說,付出好像總是能得到回報的,只是或早或晚的區別——那是,直到它在幼崽的事上翻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大跟頭,翻到渾身上下都鮮血淋漓為止。

在那一個血色的季節中,不可一世的黑鬃斑鬣狗終於體會到了低位雌獸嚎哭時的心痛和無奈,體會到了寄以厚望的珍寶被打碎時的不可置信,體會到了滿腔努力付之東流的頹敗,但它還是鬣狗女王,還要震懾住那些別有用心之輩,所有這些都得被隱藏在大理石一樣不可撼動的外表之下。

再後來,它便親手為繼任者戴上了寶冠。

現任女王是一個“奇怪”的後輩,總是在做一些讓年長者無法理解的事情,但它的異常行徑並不殘忍,反倒還十分寬仁。

在南部氏族的巢區當中,只有女王能隨心所欲地接近任何一只帶崽母獸而無需迎接對方警惕、憂慮的目光;也只有女王會有那麽優哉遊哉的溫和姿態,而不是像絕大多數高位者一樣,一旦行動起來便宛如雨季的風暴。

黑鬃斑鬣狗不得不承認這個王朝的光明前景,正如它不得不承認自己正在享受著這種寬仁,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感念著這種寬仁——

只要女王不離開巢區,都會在樹下同它作伴;即使女王離開巢區,也總是帶回新鮮的血食。

同樣沐浴在這種寬仁中的巢區也早已變了模樣。

此時此刻拖著後腿站起來的黑鬃斑鬣狗可以看到至少七、八只幼崽在空地上活動,有的正在從沉睡的母獸身上翻過去,有的則坐在原地用後腿撓耳朵,大約是激起來的浮土進入鼻腔有些癢癢,撓著撓著,它們就細細地打起噴嚏來。

稍微近一點的地方,三只高位亞成年嘻嘻哈哈、打打鬧鬧,相互追逐著跑過金合歡樹,甚至沒有停下來和它打個招呼,或者做一些社交禮節。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它們都已經忘記了黑鬃女王在位時的權威和當政後期的高壓統治,忘記了那時蔓延在巢區的恐怖,再看向這只即使年老也不怎麽褪色的雌獸時,只能看到一名時常眺望著遠方、好像在懷念追風時代的孤獨的年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