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劍出山河

(一更)

白澤的聲音向來是平如止水, 少見波瀾,如今短短幾個字,卻道出了一種悠遠蒼涼的意味。

一如那名字的主人, 風雨滿身,殘劍獨客。

一聲“陳冀”過後,縱然是白澤尚在,現場也止不住轟鳴一片。

幾個先前一直未參與鬧劇的青年更是當場失態,推開擁擠的人群,朝著角落的方向奔去, 想看個真切。

然而臨到最後一步,那記憶中的人與他們只相隔了一道人墻的距離時,又不覺膽怯了。沒有來地頓住腳步,憂懼於直面英雄遲暮。

陳冀邊上的中年男人同是凝固在原地。想轉頭再看一眼陳冀的臉,可腦海中一時是對方俊逸豪邁的激昂,一時又是他鐘鳴漏盡的衰朽。

兩個判若天淵的形象無論如何也重疊不到一起,叫他不知該以何種態度去面對這個本該比他還年輕的才俊。

陳冀扯著嘴角朝他輕笑了下,拄著竹杖走出來。

走到大殿正中,走到諸人目光之下。

披著一身老舊的衣衫, 擡起枯黃的竹杖,低眉斂目地朝白澤行了一禮。

眾人得以看清他的面容, 胸間面上俱是狂濤巨浪,難以自制。

“陳冀?他就是那個鎮守界南的陳冀?”

“怎麽變成這個模樣?”

“傳聞原來是真?他施展‘蜉蝣’而未死?”

“唉, 真豪傑啊, 可惜我無緣得見他當年雄姿。”

“陳冀離開界南了!他是不是——”

陳冀無視周遭的紛擾猜測, 回了白澤一句:“十五年了, 先生。”

這淺淡的一句, 卻叫眾人生出萬種雜絮, 各般酸鹹滋味都湧了上來。

十五年前,陳冀也是站在這殿上。不過彼時他高仰著頭,直視著白澤,字字鏗鏘有力。同今日的傾風一樣,有著敢改天換地的狂妄。

他這樣清白坦蕩的人,本該立在高山之上,清風振衣,流水濯足。而不是做這顛風裏的急雨,野火下的伏草。

伏草接著哀傷道:“我當是京城不歡迎我們這些鄉野來的人。”

眾人尤在唏噓,看著他的眼神迷離而傷懷,還沒回過味兒來。

飄搖的急雨接著說:“自刑妖司創立,已有三百年之久。三百年間,刑妖司起於微末,盛於星火。冀曾以為,武有高低,可衛國者無貴賤,是以萬千大好青年前赴後繼,捐軀國難……”

伏草竄起炙骨的火,急雨凝成傷人的箭,就那麽猝不及防地朝他們紮了過來。

眾人臉上還殘留著深濃的感傷,眼珠輕轉,就聽那個被他們注視著的人滿臉“慚愧”地道:“而今妖境大患未除,刑妖司卻以座位分三九等。既有貴賤,那該是我也不配到這殿上來。”

他說完深深鞠了一躬,轉身便要離開。

眾人猛然從舊夢中驚醒。

……好家夥,不愧是你,陳冀!

他們就說,沒有你陳冀的悉心指導、親身示範,尋常人哪教得出傾風這樣的弟子?

眾人哪裏能這樣放他離開?

今日他一走,刑妖司就該落得聲名狼藉,無可轉圜。

反應快的立即錯步攔住他的去路,哪還有心思計較什麽臉面不臉面,擡手便拜,張口便呼:“師兄不要動氣,方才有所怠慢,向師兄賠禮!”

拜他陳冀一禮,如何也不丟人。

陳冀瞥見先前那個要跟傾風打一架的壯漢也混在人群裏,和顏悅色地道:“先前我徒弟罵你,是她不對,我代她向你致歉。”

男人臉上血色盡褪,搖頭道:“不不……”

陳冀握著他的手,字字誠懇:“她脾氣不好,見慣什麽不平就要生氣,界南人少,缺了教養。也是怪我,我常同她說,待人不可吐剛茹柔,這是卑劣行徑。為人當恪守”公、仁”二字,謹懷俠心。她不懂在江湖飄蕩有江湖的規矩,才鬧出今日這樣的笑話,對不住了。”

一句句打在眾人臉上,尖銳得不留情面。罵得他們狗血淋頭,偏偏唯唯諾諾不敢生怒。

……久違了啊。這到底是何年光景?

管事早已兩股戰戰、冷汗連連,自不敢此時上前再惹陳冀白眼,悄然退到墻邊。

這一退,恰好走到了中年男人坐在的位置。

二人四目相對,相顧無言。

管事一張嘴,出不了聲,身形晃顫著似要跌倒,被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

順勢想跪的動作被對方一雙鐵掌硬生生托成坐在椅子上。

“你坐吧。”中年男人按著他的肩膀,見他嚇得面色煞白,不計前嫌地安慰他道,“沒事的,先生頂多罰你從頭再來,又不能殺了你。”

管事瞳孔渙散,直想起身,又被男人按下。糾纏了一會兒才脫身逃開,踉蹌走了兩步,跪在白澤身前,請罪失責。

等一群人老臉騷紅,快堅持不住,而陳冀的步子已踱到門檻邊了,白澤才開口叫道:“陳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