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千峰似劍

(這真是他見過最坦誠的土匪。)

癱倒在地之前, 傾風能感覺自己五臟俱損,已是鐘鳴漏盡了。多走一步都不行,這一躺下, 直接命歸黃泉也不無可能。

遺言沒有兩句,遺恨也說不上什麽。只是就那麽潦草地死在荒野,怪對不起林別敘一番苦心的。

他為自己墜入妖境,又為自己去少元山尋人,還沒機會當面同他道聲謝。

自己要是真去了,叫他徒勞一場也就罷了, 今後在這淒苦地,只給他剩下一堆的仇人,總感覺要虧欠他太多。

怎麽臨死前還會背上一身還不清的債?

傾風苦笑,她是想活著的,雖然其實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能活著。

當初在否泰山上,她捏碎數枚妖丹,照理來說就該死了,是社稷山河劍上的國運續了她的生機——

傾風眼皮動了動,牽著自己那僅剩一線的意識, 在心中一遍遍地召喚山河劍。

那把國運之劍該是留在了人境,與此地隔著一重天塹似的帷幕, 她努力了半天,仍是同先前一樣, 全是無用功。

無計可施, 索性病急亂投醫了, 轉而默練起劍意裏的幾套劍招。

到後來思緒散亂, 連一點穩定的念頭也堅持不住, 又無端想起昌碣城外那片人奴的村莊來。

想到沒有墳冢棄置於野的粼粼白骨, 想到塵霜滿面疲役艱辛的彌天恨事。悲憤與愁情一時間傾瀉而下。

枯竭的經脈中竟隨之湧現出一股微弱的生機,柔和地在她身體裏流動,遏制住那些朽爛的傷口,將她從瀕死之境拽了回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有人往她身上灌了口溫熱的氣息。

那股肖似國運的生機與之沖撞,頓時猶如枯木逢春,猛然壯大起來。

兩者彼此催生興漲,隨著心臟有力的跳動,如驚濤卷過全身,叫傾風這具死灰般的身軀余燼重燃。

而此時傾風已徹底暈厥過去。

再醒來時,右半邊的袖子被溪水打濕了,寒意隨著夜風冷露,絲絲縷縷地侵襲,可她卻是被熱醒的。

傾風恍惚了陣,手肘支撐著坐起了身,面上閃過些許愕然,隨即低下頭,怔怔看著自己平攤開的雙手。

她慢慢曲張著手指,雖然四肢肌肉還有些乏軟,可不再像風中殘燭似地抽搐了,能使得出力氣,還能握得穩一把劍。

劍?

傾風陡然一個激靈,轉頭尋找那把被自己丟了的刀,很快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後面摸到了冰涼的刀鞘。

她將上面的水抖了抖,兀自坐在岸邊出神,感覺有股暖流正在身體裏流竄,就跟面前這條新匯成的小溪一樣,潤澤了流經之處的一片瘠土。

傾風還不解於自己為何大難不死,耳朵動了動,朝自己身後看去。

數道放輕了的腳步踩在松軟的草地上,隨風傳來沙沙的響動。

傾風察覺自己五感變得比先前更為聰敏,隔著那麽一長段的距離,竟還能聽見他們壓低了嗓子的對話聲。

“哪裏去了?”

“痕跡瞧著是往那兒。”

“從腳印看,她步伐虛浮,該走不遠。”

“那麽急匆匆地撤走,怕不是心虛。看來她的傷比我想的要重。”

“此地荒無人跡,又背離主城,她跑到這裏來做什麽?該不會附近有別的狐族在等著接應吧?”

傾風知是王道詢又派人來,暗罵那小妖心思忒多,怕不是路過個人都要疑心對方是不是賊。

沒再聽了,趕緊提著刀淌水過河。

她跑出沒一段,身上的血液隨之上湧,便感覺腦子七暈八素。傷勢是恢復了大半,可連著幾日沒吃東西,哪裏還有體力?

傾風氣喘籲籲,扛著刀,怕自己再暈過去,只能放緩腳步。須臾,上空傳來鷹隼的幾聲尖嘯,將停歇在寂靜夜幕中的鳥獸都驚醒過來。

傾風擡起頭,見那飛禽正盤旋在自己頭頂,不敢作停,深吸口氣,重新奔跑起來。

可她本也不怎麽認路,這黑燈瞎火的,僅有一點月華似霜,覆在白石幼草上,什麽都看不清,哪裏能辨得出東西南北?只能慌不擇路了。

傾風聽見遠處逐漸逼近的雜音,回頭粗粗一瞥,掃見一點妖火在清輝中搖晃,用拇指頂開刀鞘,準備隨他們打一場了。

她剛閃過這個念頭,眼前景色倏然一變,前方憑空出現一座山、一棵參天的巨木。

來得如此突然,仿佛叫人在眼前平削了一刀,再將另一塊土地生生拼挪到此處。

傾風瞳孔放大,錯愕之余想要止步已是不及,一腳踩到厚重的草地上,撞進了這座詭異奇偉的崇山。

轉過身,原先的溪流、土道都已不見了,四面儼然是一片浩瀚空闊的山勢。

傾風茫然往前走了兩步,有那麽片刻,懷疑這一切不過自己荒誕的夢境。或是她已經死了,徒留一股執念在人世遊蕩。